“但这些年我成绩真的挺好的,奖学金也没少拿,可他们还是不满意。”
“现在呢?”苏和额乐侧过头,盯着周安吉的侧脸,问道,“现在知道了吗?”
周安吉把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随意盯着手里的绿草,手指无意识地捻,在指尖留下一层浅且清的草汁和泥土。
过了几秒后,他才点了点头:“前不久知道了”
苏和额乐没再追问了,沉默地等着他开口。
“那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考公务员的事了。”
“我告诉她,北京的公务员不是想考就能考得上的,而且我也不想毕业了当公务员。她说,不是考北京的,是考家那边的。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意思,是一大家子的意思。”
“刚开始我没明白,为什么我的未来需要一大家子人来插手。我妈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开口跟我说了实情。”
“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我的几个哥哥们的事业都发展得不错,有的在外地定居了,有的甚至去了国外。”
“但家里的人都很传统,他们不想跟着孩子到外地去,甚至到外国去。他们觉得,自己百年之后,一定是要落叶归根的。”
“所以,家族里缺了个可以承欢膝下的孩子。”
“因为我最小,而且还在读书暂时没有工作,所以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选择。”
“再加上他们一开始就希望我是个女孩儿,这个重担好像理所应当地落到了我这里,我成了几个哥哥发展事业的垫脚石。”
“直到那天我才真的确定了,他们应该没那么爱我,我的出生仅仅只建立在了‘养儿防老’这层意义之上。”
“阿乐,你知不知道,”他转过头,盯着苏和额乐的眼睛,“自己的家人其实没那么爱你这件事,从你一点点地发觉、到确定、再到接受,这个过程是很难的。”
周安吉叹了口气,又轻又缓,像是把这些年的怨念都通通释放了出来。
释放出来,留在内蒙古的大草原上,以后都别再缠着他了。
过了一会儿又暗自垂眸:“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留在我身上的希望就落空了。直到我渐渐长大,他们又开始慢慢发觉,我身上的那一点价值好像还没有被完全榨取干净,所以又开始对我抱有希望。”
“填高考志愿那天就成了欲望的爆发时刻。”
“可是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不该被这种荒唐的理由束缚住。”
“人生是自己的,对不对,阿乐?”
周安吉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半晌也没有再说话了。
讲出自己的悲惨过往不是件这么容易的事,他曾隐瞒了张守清,隐瞒了黄嘉穆,隐瞒了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和他交集比较深的同窗好友。
可不知道为什么到苏和额乐这儿,他突然就不想瞒他了。
一股酸涩的暗流又不知不觉地攀爬上了鼻尖儿,周安吉吸了吸鼻子,想忍,但又没忍住。
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用在阿乐面前忍住不哭的。
反正他最狼狈的样子都被阿乐见过了。
真的没什么好忍的了。
想到这里,一股汹涌的泪水顿时就漫出了他低浅的眼眶。
他的眼睛现在澎湃得像一片被引力牵动的海。
在周安吉一直热衷的天文学领域,太阳与月亮共同作用于地球的引潮力,似乎在此时也同样作用于他眼睛里这颗小小的星球。
苏和额乐不太会安慰人。
一方面他对周安吉的好奇心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另一方面又因为对方的失落过往而笼罩于一层漠然而强大的悲伤中。
各种矛盾情绪相互交杂,像是颗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玻璃球,此时正把他与阿吉两人严丝合缝地罩住。
他很想伸手把周安吉揽过来,再轻轻拍一拍他的肩膀。
在苏和额乐年幼时,大哥和额吉就是这么安慰他的,而父亲则会告诉他,不要哭要学着坚强。
苏和额乐同样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却享受着和周安吉完全不同的,来自于家人最顶级的爱。
但当他的手伸到周安吉背后,在离他的肩膀还有几寸远时,却忽然愣在半空中停住了。
沉默片刻后,距离感和分寸感还是被过往的风带走了,周安吉终究和旁人不一样。
苏和额乐想。
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于像是在下定决心似的,还是朝那片薄薄的肩骨握了上去。
隔着一层衣服,他都觉得此时的周安吉好像是冷的,半天高的太阳都照不暖。
像是冬日河流里结起来的冰,如果不用火烤,几天几夜都不会化。
于是苏和额乐用了点力,将周安吉朝自己的方向揽了几分,直到两人的肩膀交错在一起,他又伸手将阿吉的脑袋轻轻埋到了自己的颈窝深处。
和对方体温同样温度的泪水倾斜着划过脸颊,等落到苏和额乐皮肤上时,都已经凉透了。
“人生是自己的,阿吉。”他说。
很笃定的回答。
周安吉没反抗,他把自己埋在苏和额乐的肩窝里哭了好一阵儿。
头顶上方,阿乐正伸出一只手遮住了阳光,温柔地为他制造了面积小小的一片黑暗,把他这黯淡的悲伤藏匿在了内蒙古大草原的广阔天光之下。
周安吉的鼻腔贪婪地呼吸了几口蒙古袍上散发出的皂香,以及在自己的泪水浇灌下,阿乐皮肤上自带的一股温暖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