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游客不是个贬义词,但周安吉能感觉得到,阿乐好像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对游客敬而远之的不耐烦,因此才给自己选了这个离游客们远远的野草原居住。
然而野草原还是被他这个不听话的游客闯了进来,那自己一定是阿乐生命里最独一无二的一个游客。
周安吉想。
“可是我没有蒙古袍可以穿。”周安吉欣喜了半晌后,又后知后觉地给自己泼了半盆冷水。
虽然他知道,像这种一年一度的民族盛会,肯定会有不少像他一样的外地游客去凑热闹,那些人总不会也一人一身蒙古袍。
因此就算他穿着平常的衣服,混在人堆里应该也没有大碍。
只是周安吉下意识地问出口,企图向阿乐寻求一个解决办法,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只是来看热闹的匆忙旅客。
明明来内蒙呆了还没一个月,但他总是乐于把自己也假装成一个土生土长的蒙古族人。
原因并不是在于某种当地人之于旅客来说的虚荣心,他只是妄想通过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来治愈自己,这是在周安吉尚且脆弱的时刻,能够找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尤其是在与苏和额乐的接触越来越多之后,他好像才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愿意无穷无尽地包容人世间的各种苦难。
原以为是神明才有能力办得到的事,但周安吉在遇到了苏和额乐之后,便不再愿意去那些挂满红色绸布,参天的古佛下祈求平安顺遂了。
属于他的顺遂早就于他下定决心踏进草原深处的那一刻,变成了具象。
“家离这儿不远的乌日嘎大叔家里有个小儿子,身型跟你差不多,要不去找他借一套?”苏和额乐当真在很诚实地帮他出主意。
周安吉短暂地“啊”了一声:“穿别人的吗?这样好吗?”
苏和额乐道:“如果要给你量身定制一套新的蒙古袍,现在肯定来不及了。不然就只能去镇上,那些专门租服装给游客拍照的店里租一套。”
租一套的话,那大概率是被无数人穿过且从未清洗的蒙古袍。
周安吉这个洁癖立马就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选择。
他抿了抿嘴,声音一软,轻轻地建议到:“我能不能穿你的呀?阿乐。”
是在撒娇吗?不确定。
不过这确实让苏和额乐立马从相机屏幕里抬起了头,他抿着一点笑意,移动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阿吉,然后道:“我现在的蒙古袍你穿上可能有些大。”
听起来像是某种残忍拒绝。
好吧,毕竟蒙古袍这种服装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
周安吉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执意穿上阿乐的蒙古袍后,下摆都拖到了地上,手掌也藏在衣袖里露不出来,周围人肯定会笑话他的。
他只能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地在心里打消期待,然后转回脑袋,思考自己是直接穿自己的衣服,还是去借乌日嘎大叔家小儿子的蒙古袍。
“不过我额吉那里应该还有我上学时穿的衣服。”苏和额乐后面的话却让情况出现转机,“你想穿的话,我明天去拿。
阿乐上学时穿的衣服……
周安吉允许自己的思绪短暂飘然了一会儿,在脑袋里描绘出了一个少年时期的苏和额乐。
在他的想象里,小阿乐应该比现在矮一点,瘦一点,但皮肤还是和现在一样,呈现一种得益于青天白日的健康又漂亮的小麦色。
十多岁的苏和额乐,眼神中是不是还不具有现在这样的悲悯和沉稳,一水儿展现给众人的,全是满满当当桀骜不驯的自由与放纵。
是那个在草原上肆意狂奔的少年牧羊人,是总热衷于“把别人心情搞坏”的苏和额乐。
周安吉想,如果他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能认识一个像苏和额乐这样的大哥哥,是不是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不会被他过得这么乱七八糟和痛苦不堪?
这时,苏和额乐顺着余光看到了一个双手撑着下巴神游的周安吉,不知道自己刚刚的哪番话又引起了对方的想象,只好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开口笑道:“想什么呢?”
好像阿乐早就已经了然他这个动不动就发呆的习惯,像是息了屏的电子设备,必须要采取强制措施才能唤醒。
“啊?”周安吉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口头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那我的蒙古袍,你要吗?”苏和额乐对他昂了昂头,一本正经地问。
“要!当然要!”周安吉立马说,“我还没穿过蒙古袍呢!”
“那好。”苏和额乐拍了拍腿,撑着膝盖站起来,准备收着小木凳回蒙古包里了,“那我明天就回去一趟。”
周安吉见势也跟着快速地拾起凳子往回走,苏和额乐用单手撑着门帘等他。
周安吉在门帘放下前的那一瞬间矮下身体钻了进去,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和额乐背后:“我要和你一起去吗?”
苏和额乐把木凳归置到位,又转过来接过了周安吉手里的凳子,说:“你想去就去。”
“不过明天我额吉大概率不在家,她做酸奶豆腐的手艺很好,明天要去帮忙筹备那达慕大会。”
周安吉闻言失望了一小阵,就在刚刚走进蒙古包那几步路的时间里,他甚至都已经琢磨好了,自己明天要穿哪套衣服去见苏和额乐的额吉。
但此时他只能短暂地“哦”了一声,在心里打消了见长辈的念头。
不知道这份幼小得似乎根本不会有机会生根发芽的失落是不是被周安吉表现得有点太明显了,苏和额乐在解决了他的蒙古袍问题之后,好像并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来自面前这位外地游客殷切又企盼的表情,随之而来的只有一声短促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