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效率极低、愚蠢且笨拙的方法,带着某种意料之中,甚至是他自己的纵容,真实地发生在了周安吉这个高材生身上。
“为什么不行?”周安吉从苏和额乐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我可以等你到夏季转场结束,可以等你去白云鄂博辞职,就算我们都去了北京,我也可以随时陪你回来看娜仁额吉。”
“为什么不可以!”周安吉几乎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苏和额乐的手,声音里近乎某种乞求,“你的能力这么强,就算离开内蒙到了北京,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等他焦急着一股脑说完,噙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苏和额乐,沉默了一会儿后,声音又变得小了:“对吧?阿乐。”
苏和额乐始终没说话,更没说出周安吉想听到的那句“对的”。
他努力张开了嘴,干燥的嘴唇因为缺水粘在一起,开口说话时竟然撕扯出了一丝鲜血,无声地沿着嘴唇纹路的沟壑蔓延。
“你不要为了我留在内蒙古,阿吉。”
“我是个没被长生天原谅的人,我不能离开这里,可你不是。”
作者有话说
1、斯乐难常:出自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
不敢爱海
其实对于苏和额乐的蒙古包为什么会选择建在这片野草原上,周安吉一开始就疑惑过。
后来也简单地把这件事理解成了,苏和额乐喜欢安静,不爱和这里的游客们打交道。
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苏和额乐的父亲出事时,他匆匆从外地赶回来也没见上最后一面。
后来就直接病倒在了父亲的病房前。
那一病就是好几个月,医生说他是由于心结所致,让他对于父亲的去世要放宽心、学着接受。
在苏和额乐病好之后,整个人也跟着瘦了一大圈儿。
那时候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骨灰选择了埋在乌兰察布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由父亲的表弟,也就是住在附近的乌日嘎大叔帮忙照看。
母亲和大哥为了宽慰苏和额乐,建议他养好身体之后继续跟着朋友去游历,放松放松心情。
可苏和额乐这次死活也不愿意去了。
他好像就在一夜间忽然长大了一样,觉得自己已经快26岁了,不该再像之前那样任性,是时候像父亲和大哥一样承担起这个家庭的重担了。
母亲和大哥尊重他的决定,也知道一个至亲之人忽然离世这件事没那么好接受,那时候母亲和大哥也自顾不暇,一家三口都没办法让自己轻松从悲恸里脱身。
于是三年前,苏和额乐凭借自己的高学历在离乌兰察布不远的白云鄂博找到了一份专业对口的高薪工作。
没过多久,他又跑回乌兰察布,用自己赚的钱在埋葬父亲的那附近建了一座蒙古包,他说守护父亲的活儿应该交给他这个当儿子的,不该麻烦乌日嘎大叔。
还说每年冬夏两次转场的时候,会回来帮母亲的忙。
因此时间过去三年,苏和额乐一直辗转于乌兰察布和白云鄂博两地,从没说过什么要再离开内蒙古的话。
这三年间,母亲一直住在那片房屋连片的热闹居民区,周围的亲戚朋友相互帮扶,日复一日地过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的生活。
大哥结了婚,离开了蒙古包,和嫂子一起住进了城区。
只有苏和额乐依旧还守着这片野草原。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从悲痛里走出来了,可苏和额乐是不幸的那个。
大哥和母亲都曾经在私下劝过他,让他别再耿耿于怀了,让他去过自己的生活。
“你总不能在这儿守一辈子吧!”某次在大哥家里聚会,两兄弟都喝了点酒,在餐桌前聊天时大哥问他,“以后你成家了怎么办?让人家姑娘也跟着你住在那片野草原吗?”
苏和额乐笑着摆摆手,咽下去一口酒,然后又拿起酒瓶给两个人斟满:“说那么远的事情干嘛?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我在单位的工资也不低,呆在内蒙古咱们一家人还有个照应,不挺好的吗?”
大哥把酒杯送到嘴边,没喝一口,而后又慢慢放下了:“阿乐,你想想,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生活。”
“父亲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遗憾,可你没必要为了这个遗憾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你以前那么自由的一个人,是不是?”
大哥语重心长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很羡慕你,羡慕你成绩比我好,可以有能力考出去,还羡慕你是这个家的小儿子,父亲母亲疼爱你,你做什么事都不必有顾虑。”
“可你现在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又是为什么呢?连母亲都已经走出来了,你还没有吗?”
苏和额乐端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某个点,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就是因为父亲母亲疼爱我……”
这天上午,苏和额乐带周安吉到了父亲的墓前。
那里没有立碑,如果不是苏和额乐说已经到了,那儿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草原。
父亲离世三年之久,当初埋葬时所挖掘开的土地早就又成了一片绿茵。
这三年苏和额乐时常来这里呆着,墓旁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在内蒙古的草原上很少见的巨树,棕色的树根盘根错节地交织屹立在大地上。
苏和额乐常坐在一块树根上,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跟自己逝去的父亲说说心里话。
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爱你”,多少遍“我想你”……全都被这树听了去。
苏和额乐拉着周安吉的手,跟他一起坐到了那块树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