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风度要体面的,他的衣裳永远是干净齐整的,就算身上有藏不住的疤痕,和洗不掉的血腥。
那天中午,他没有留在外宅吃午饭,很清楚那对于他整个人的抵触情绪已经严重到快要炸裂了的桂二少爷怕是宁可饿着也不会乐意和他在一起吃饭,宗政良简单梳洗了一下,先是去胡同口外的得幸楼简单吃了几口东西,便直奔桂家老宅,取了自己的行李,还有说好了要配给外宅的那辆车。
看到车子的时候,宗政良有点心情复杂。
车不算新,虽然擦洗得干净,但显然是用了些日子了。一辆旧车,配给堂堂二少爷,这能说明的东西太多,最起码一点就是,这位二少爷,在家里的地位,果然不是一般的低。桂老六这样挥金如土的地方一霸,随随便便就能给“生意伙伴”送出手一套宅子,却不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辆新车,更不用说在此之前,极有可能是从来没有过车的。现在虽说加了车和司机,想来也很有可能只是不想听世人的口舌议论,而已吧。
并不想让自己对于这件事有过多的感慨,宗政良开着车,带着为数不多的一点点行李,回到了外宅。
那个下午,他过得极为安静。
进了房间,打开衣柜的门,把皮箱放在旁边椅子上,他一件一件拿出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抖开,一件一件挂好。丁婶儿看来是个勤快又热心的女人,柜子角落里摆着一看就是新开封的樟脑丸,散发出淡淡的提神的香味。宗政良呼吸着那香味,挂完了衣服,关上衣柜门时,就从镶嵌在暗棕色雕花门上的镜子里,瞥到了那个站在半掩屋门外的身影。
他没有被惊吓到,因为收拾的过程中,他就听见了脚步声。门外的人,倒是也没刻意躲藏,就那么一声不响看着他,那是桂秀峰,那也是一只仍旧充满敌意与好奇的猫。猫儿眯着眼,保持着安全距离,观察着自己领地里的入侵者,他也许并不知道,那个入侵者也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带着一种故意一般的泰然,宗政良理也没理,反而挑起嘴角低声笑笑,就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的沉默,换来了门外的人更多的不爽,桂秀峰甚至解释不清自己为何就是看着这个男人不爽,更解释不清为何明明不爽到了极点,还是好奇对方的一举一动。于是,他就一直安安静静守在那儿盯着看着,看着那高大的家伙整理好衣柜,只轻松一抬手,就摸到了柜子顶端,发现没什么灰尘,是打扫过的,便将空衣箱,和另外一个不曾打开过的小皮箱举了上去,整整齐齐摆在了上头。
再然后,男人似乎有点热了,脱掉了笔挺的西装,扯开了衬衫的领扣,继而连袖扣也解开,把袖子往上卷了几下,露出结实的、显现着筋脉的胳膊。
跟着,那因为没了外套遮挡,而直接暴露在外的枪套,就吸引了桂秀峰的注意。枪套是皮子的,很是有种透着杀气的漂亮,皮带严丝合缝背在双肩,接近两边腋下的位置一侧是枪匣,另一侧是子弹匣,男人很熟练地卸下枪套,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尾,抬起脚来勾过刚刚放衣箱用的椅子,他抽出手枪,一颗一颗,卸下子弹,整整齐齐,摆在平整的绒布椅子面上,继而又从马甲胸前的口袋里拽出一条很轻薄的手绢来,开始擦拭那把嵌着冷白色手柄的银色左轮枪。
桂秀峰是见过枪的,毕竟是黑道二少爷,再不受重视,也是比寻常百姓家看过更多的暴力因素。但那把枪,真的很特别。尺寸大,枪管长,镶嵌的材料也似乎很精致,然而,擦枪的男人动作熟练且不紧不慢,还有点炫耀的味道,明明十有八九已经看见了他在门外又不理不睬,甚至头都不抬的这种态度,就让焦虑的猫渐渐以愤怒取代了好奇,连尾巴上的毛都恨不能炸了开来。
桂秀峰又忍耐了片刻,终于放弃了,他一把将房门推开到最大,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靠着门框,抿了一下嘴唇,还是向对方开了口。
“所以说,你跟姓褚的,关系非同寻常了?”
以这样的提问当开场白,宗政良没料到,不过,这不算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照例没抬头,他挑起一边嘴角,哼了一声,算是应和。
“问你话呢!”
“是,非同寻常。”直接认了,宗政良翻了一下眼皮,看着对方。
“……那你也不过如此。”言语间颇有几分鄙夷,桂秀峰侧过脸,躲开了那种诡异的四目相对。
“怎样‘不过如此’?劳烦二少爷指点。”擦完枪口,宗政良慢条斯理说着,捏起一枚子弹,咔哒一声,装回左轮里。
“他不过是个出来卖的,你自然就不过是个出来嫖的了。”这一次就不只是鄙夷了,话可以说讲得是很难听的,但,照例,这样的难听程度,根本无法让对方动怒。
“是,他是出来卖的,我也是出来嫖的,可,能嫖到他这个等级的……能有几个?”
“有几个也是嫖`客,拿不上台面的下三滥……”
“那,眼看着‘下三滥’住进家里又不能反抗的,是谁?”
来言去语,对抗到这个份儿上,终于有一方要败下阵来了,桂秀峰腾地涨红了脸,死死盯着仍旧游刃有余的男人,直到对方把最后一颗子弹重新装回枪膛,也没想出更好的骂人的言辞来,恼羞成怒的他,就只剩了拉住门把手,用足了力气摔上房门,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楼上去的本事。
“小屁孩……”成功气跑了一次次不死心来气他的孩子,宗政良带着点无奈地念叨了一声,随后略作沉默,摇摇头,将那把大枪重新放回了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