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厨房就不肯再出来的丁婶儿向来事不关己能躲就躲,吴月绢小心谨慎惯了知道这种场合断然取笑不得,说了损话的宗政良从话音落下之后脸上就半点上扬线条也不见有了,于是,到最后,真正笑出声来的,就只有桂秀峰一个。
他靠在沙发背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热的茉莉花茶,低垂着睫毛看着杯子里泛着浓郁花香的清澈液体,看着里面飘着的轻盈的茶梗,笑到连单薄的肩膀都微微颤了起来。
面对着儿子就这么肆无忌惮笑出来,吴月绢有点窘迫,她拽了一下桂秀峰的袖口,摇摇头,而后对着两个警察带点歉意地笑了笑。
“实在对不住您二位,这孩子太不懂事。”
警察自然是不能说什么别的,桂秀峰也好,宗政良也罢,都没有进一步的过分举动,这事儿也就黑不提白不提地混过去了,只是宗政良心里,对于如此“捧场”地笑了出来的二少爷,还是多少有几分讶异。
这个小子,到底有多难以捉摸啊……
他动辄火冒三丈恼羞成怒,动辄又安安静静平和交谈,动辄透出可怜劲儿,动辄又骄傲得鼻尖翘上了天,守着母亲,他就是最大的孝子,面对外人,他又是家里的主子。爱装,爱演,爱暗中盯着人,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很配合地为了你所说的毫不掩饰地笑出来……到底是怎样的成长经历,才会把他塑造成这幅模样?
一个人有这样多重面孔,不累吗?
不过,也许正该说得益于桂秀峰从一开始的拒绝配合,警方的调查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告诉几人好好休息吧不用送了,两个无可奈何的人准备离开。
而走出那栋小洋楼所在的院子之后,其中主要负责办案的那个警察,才有几分恍然地一咋舌。
“怎么了队长?”另一人不明所以,讨好一样给对方点上烟,试探地询问。
“我想起来那人是谁了。”
“谁?”
“就那个姓宗政的。”皱着眉摇摇头,被称作队长的警察抬手拍了拍后脖颈,“前些日子,天津卫不是出了个大事儿嘛,有个官儿让人给暗杀了,可是又没有真凭实据没法儿定罪,你记不记得……”
“噢——!那事儿啊!”也跟着恍然起来,下属一脸惊异,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小楼,“所以说,事儿刚平,他就到北京来了??”
“是呗。”
“那……用不用额外盯着点儿他?那可不是个善茬儿啊……”
“嗯……等跟上头汇报了再说吧,先把眼前这个案子结了。”抽了口烟,又回头看了一眼色调灰暗的建筑,队长带着自己的队员离开了。
而桂家外宅里,也就恢复了平静。
吴月绢没有多过问儿子昨夜的事,刚才已经都听他跟警察说了,再问下去,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新的细节。至于宗政良,自然是要好好表达谢意的,叫丁婶儿好好准备一桌酒席,又用红纸包了些银元,吴月绢千恩万谢,算是让自己没有失了体面。
桂秀峰对此没说什么,母亲要谢,那就谢吧,虽说他自己是不乐意弄得这么……隆重的。
当然,隆重是并未达到的,毕竟只是一桌家宴,毕竟只是一包银元,宗政良过去在天津卫的时候,若是为谁救了谁,或是替谁做了谁,得到的犒赏是可以让他吃法国菜住利顺德的,不过,他不在乎,现如今是寄人篱下,能有一顿热腾腾的酒菜,一份额外的收入,就很不错了。
人在江湖,不学会随得方就得圆,又怎么好好生存下去呢?
酒桌上,没见到桂秀峰,想来,这个很是不喜欢降低自己身份表达一下谢意的二少爷又把自己关在屋里赌气去了,于是,午饭就是吴月绢作陪,那个虽然是二夫人,却格外亲切随和的女人,用自己十分得体的举动言行,让宗政良懂得了为何丁婶儿会这么向着她说话,以及为何那个号称懒得下楼要在房间里吃饭的别扭少年,这么粘着自己的母亲。
这是个好女人,这是个苦命的,身陷淤泥然而自清自洁的好女人。
又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不是吗?
那天之后,日子过得平静淡然。每天除了帮丁婶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就是例行的把车擦干净,等着那骄纵的少爷说要出门,若是无处可去,他就回自己房里看书读报,轻松轻松。
对于漂泊惯了的人而言,想要习惯一个环境,太简单了,不到一个礼拜,宗政良就完全适应了这种有点太过平静的日子,然后,到了第八天,他刚刚适应的平静,就如他一直意料之中地,被打破了。
那天,原本是要送桂秀峰去瑞蚨祥看江南新送来的衣裳料子的,然而刚刚走出楼门,还没上车,就看见院子外头走进来两个人。
都是一身黑色长衫,戴着黑帽子,走路时却是一前一后。两个男人走到宗政良面前,领头的冲着站在高大的保镖身后,皱着眉头一脸警觉的桂秀峰简简单单作了个揖,便扭脸看向手扶着车门的宗政良。
“宗政大哥,六爷有请,说让您今儿个务必去老宅一趟,有要事相商。”嘴里镶着金牙的黑衣男人简简单单说完,咧嘴一乐,然后片刻也不见停留,只用那双藏在帽檐下的阴影之中的眼睛在桂秀峰身上扫了一遍,就叫上还在打量那栋小洋楼的随从,转身迈步,扬长而去。
有些话,中说不中听,有些话,中听不中说。
宗政良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所面对的情况,是从不中听,到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辞能比此更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