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六爷桂天河遭人暗杀,已不幸魂归那世,其长子桂明义,正式披挂上阵,接手桂家一切大小事宜,成了实质上的新任当家顶梁柱。为父报仇一事自然不在话下,等手刃了凶嫌之后,再去拜访各位来往密切的道上朋友,现如今身有重孝,恐令诸位亲朋触了霉头,不便叨扰,万望见谅。
桂家,是这么对外说的。
外界,也是这么往耳朵里听的。
至于多少人信了,多少人笑了,多少人踏实了,多少人怕了,多少人蒙了傻了,多少人铁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了,那,就没必要一一点破了。
江湖从来都是诡计和谎言搭成的架子,若江湖是个人,也早就腐坏到了骨头节儿里,腌臜到了心缝儿里,无药可医。
可能,做个坏人,反而更容易。
坐在客厅,看着太阳升起来,光线扫过青砖地面时,宗政良疲惫地一声苦笑。
再然后,就在晨曦之中,一辆车停在了大门口,车里下来的,是一身黑衣,前呼后拥跟着几个随从的桂明义。
那男人脸上是笑,不该出现在一个前一晚刚死了亲爹的男人脸上的光鲜灿烂的笑。
根本都没想要问桂秀峰和吴月绢在哪儿,桂明义破例走进了院子,走上门前的台阶,走进这栋从来未曾入过他的眼的小楼。
“宗政先生,一大早就来打扰,失礼了。”客气的态度令人毛骨悚然,分外体面地摘下黑色礼帽,桂明义将之交给随从,然后大大方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点了支烟,他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最终把视线集中在宗政良身上,“昨儿晚上的事儿,宗政先生应该是知道的。或者说,你不只是知道,对吧?我呢,不喜欢兜圈子,这你也知道。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在孙家安插了人,这人有什么变动都会告诉我,孙竞帆做了什么,我基本是知道的。在外宅这儿,也安插了人,这人有什么变动,也会告诉我,她是谁,想必你也已经清楚了。所以,孙竞帆要杀我,桂秀峰要逃走,我没有蒙在鼓里,我就是觉得可惜,可惜你非得裹在里头。宗政先生,你的事迹可是不少,你是块材料,我想收为己用,才亲自找到你。算你聪明,没连夜带着他们俩逃走,想来你也是有所预料,我在犄角旮旯早就都布置好了,逃是铁定逃不了的吧。那好,既然你没走,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收收心,给我办事,我不会亏待你,我会比骏华公司那个姓陈的更加重用你。你答应呢,就收拾收拾跟我走,你不答应呢……我也自有办法让你答应。”
说到一半,桂明义抬眼扫了一下楼上的位置,意图再明显不过。宗政良忍耐着没有流露半点表情,就只是等。
那个男人,没让他等太久。
“说实话,你真的对我下手,我挺意外,可能你觉得孙竞帆比我可靠。但现在你该懂了,我比孙竞帆豁得出去。我连我亲爹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是不是?”说到这儿,突然笑了出来,不管是脸上还是眼里,都没有半点悔意的桂明义抽了口烟,嘴角扬起来一种莫名诡谲的狂妄与欣欣然,“可惜啊,家父年事已高,道儿上的好多事儿,他已经老到跟不上调调了。反倒是家里的好多事儿,他老得顽固不化不肯交给我放手去做……不过,现如今,他老人家魂归那世,桂家老宅,由我说了算了。因祸得福,说的就是这个。宗政先生,甭一脸的愁苦相儿,江湖上还不就是尔虞我诈相互利用嘛,我要真是人如其名,深明大义,义薄云天,义气千秋,就不会有前头发生的所有事儿了,丁婶儿做的饭好吃,可架不住做饭的人心里有鬼,我爹风光了大半辈子,可架不住他霸道惯了挡了他亲儿子的路。怪只怪你看不透,可不能怪我下手太毒啊……你说呢?”
桂明义一席话落下,仍旧面带微笑看着宗政良,但很快的,那令人厌恶到五脏六腑都不舒服的笑意就渐渐消失了。
从沙发里站起身来的男人伸手把烟熄灭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而后从随从那儿拿回礼帽,轻轻松松,扣在头上。再抬起眼来,已经是十足的杀机。
“今儿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家中还有丧事要办,不便久留。宗政先生好好想想我说的,然后再做决定不迟。你要是依旧想走,或者带着‘别人’走,我自然会‘送你们一程’,只是这‘一程’送到哪儿去……就全都我说了算了。”
桂明义离开了外宅,走得从容潇洒。
他并不清楚在他走后,那对母子跟宗政良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宗政良是否又有什么新的计划。坦白讲他不在乎,骨子里的嚣张跋扈让他不懂什么是在乎。他就只是想要的,便伸手拿,也不管想要的是不是他的,或者该不该是他的。
可能,他最终就栽在这份跋扈上,即便在此之前,他不知在多少人身上,造下了多少罪孽。
善恶到头终有报,但分来早与来迟。
几天后,在已经由他说了算的桂家老宅堂屋里,坐在那张曾经是他亲生父亲,现在只是一个死鬼,一个不明不白就死在一度不怎么重视,刚刚意识到有重视的价值却已经太晚了的男人手里,更是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的桂天河坐过的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扶手上搭着的黑貂皮毯子,桂明义抽着烟,从站在身后的周冰颜手中接过整个老宅的所有账簿和名册。
掂了掂沉甸甸的本子,他笑得分外欣然而张狂。
就像所有篡位成功的佞臣贼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