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儿后悔,也有点儿庆幸。后悔的是开门时候,看见门口站着个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的人,庆幸的,是我好歹还算个局外人,好歹还能带着尴尬跟人家打个招呼,我不能想象如果开门的是川儿,他的尴尬会到一个什么级别上去。
“哟……”我看着门口的裴建红,硬挤出来一个笑,“找嚼……建军,是吧。”
“啊,麻烦你给叫一声吧。”
“别别,你进来吧。”我让开院门,指了指里头的堂屋,“外头多冷啊。”
“没事儿,我说句话就走。”
我不知道该再说点儿什么别的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回堂屋,硬着头皮跟嚼子说了声“是你姐”。
我不夸张地说,嚼子当时脸色儿都变了,他瞧了一眼川儿,然后短叹了一声,一把摘下吉他,放到一边之后大步走了出去。
“……叫你姐进来啊。”川儿更加硬着头皮的说了一句,但是被我拦住了后头的话。
我说川儿算了吧,你没看见他姐那脸色呢,进来了,你肯定想躲出去。
我又说川儿你也别出去,咱就跟这儿等会儿吧,看待会儿嚼子怎么说。
我最后自言自语一样的说,可千万别闹大了啊……我的玉皇大帝哎,我可受不了刺激。
实际上,那天我没受什么刺激,我只是忍耐了一个下午的沉默与让我烦躁不安的安静而已,最受刺激的,还是嚼子,我能看出来,我们都能看出来。
嚼子在他姐走后就几乎没多说什么话,他一个人躲到院儿里抽烟去了,不让川儿跟着,不让我们追问。
他就那么蹲在院儿门口的廊檐下,靠着门框,边抽烟边看着漫天飞雪。我不知道那天他抽了多少烟,我只是记得那个裹着军大衣,表情安静的瘦高个儿就只是一直瞧着门外的景致,瞧着雪落下,瞧着偶尔从门口路过的行人,然后在烟快要烫到指头的时候叹一声,最终把烟头捻到雪里熄灭。
我知道,川儿心里,是真的受不得了。
可我没劝他,我就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川儿,你陪陪嚼子,找个节骨眼儿问问怎么回事儿,我跟强子就先回屋了。
川儿点了点头,我拉着林强回了西厢房。
“不问问嘛?这么僵着……”他终于开了口。
“没法儿问。”我摇头,“肯定出大事儿了,要不嚼子不能这样儿。”
“所以说得问问呐。”
“别问。”我又摇头,“这要是一般的事儿,他得主动跟咱们说。这回他连川儿都不搭理,肯定是不那么容易就能说出来的事儿,还是别逼他了。”
林强没多说别的,只是在轻轻咋舌之后叹了口气。
隔着玻璃窗,我看着还蹲在原处的嚼子,还有站在堂屋窗前的川儿。
我看着川儿沉默着,犹豫着,踱着步;我看着他终于狠心拉开门站了出去,却没能再往前多走一步;我看着发现了川儿冻得脸颊通红的嚼子皱着眉头,恨恨的掐灭了手里的烟,然后终于站起身,穿过院子,走到房檐下,两三下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把川儿给严严实实裹到里头;我看着他们俩进屋,关门。
我终于如释重负一般的把额头抵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
“行了,最起码进屋了。”林强凑过来,言语中解脱了一般的感觉并不比我的少。
“嗯。”我边叹气边点头,却在点头之后再多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然后我意识到,什么叫坐立难安,什么叫百味杂陈,那一刻,我可谓是体会了个彻彻底底。
嚼子他姐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怎么睡着,前半夜我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虽然动作不算大,可还是终于引来了林强试探般的询问。
“你怕裴哥他们出什么事儿吧。”
那低沉的声音突然从身边传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
“嗐……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呢。”我叹气,“刚吃饭的时候嚼子也不说,我反正是猜不出来了。”
“嗯,估计,是家里的事儿。”
“横是。”
“会不会是他爸妈……”
“应该不至于。他爸妈身体一直挺好的,再说,要是病了,他肯定直接跟他姐走了就。”
“嗯。”
两个人都没话说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还是先睡了再说,别的都放到一边,明天我还得上菜市场买东西,估摸着天刚亮就得给饭馆儿送过去,我不能再熬着了,要不我真怕自己明天骑着骑着车睡着了骑到车轱辘底下去。
说起来那天也邪行了,天冷的厉害,虽说头入冬之前我们几个就从西侧院儿小库房里把封窗户的塑料布翻出来提前做了准备。可真冷起来之后,似乎寒风都可以从每一个细小到无从插针的缝隙里钻进来,然后透过被子,一直钻到人骨头缝里去。
嚼子曾经说过我,怎么穿着衣裳还怕冷啊你,你跟我光着膀子大冬天往后海里蹦那本事呢,咱俩这儿游着,旁边儿冻了冰的地方就是滑冰的,你那不怕死的劲头儿呢?
我说,那我哪儿知道啊我。
确实挺新鲜,我自己都觉得新鲜,在三九寒风里脱得就剩下一条泳裤,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后海刺骨的湖水里去的时候,我没觉得怎么样,但平时穿得挺厚实了,却开始在意风的温度,甭说嚼子不能理解,我也不能。
于是,冬天的夜里对我来说,就成了脚趾头总是会冰凉僵硬的难熬的时刻,我只能庆幸林强家的暖气足够热乎,或者说,两个人挨着睡觉,我能从他身上借来一些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