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这是我在田惠面前闹得最大的一个笑话,一身儿居家的便装,一双球鞋,素面朝天的就出去了,幸好没穿着趿拉板儿。不过也好,这样儿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别人把我给认出来,虽说田惠之前一直在说我怎么来了个好几年不见的老朋友,都不知道穿身儿好衣裳。
我嘴上说,得了吧,又不是一百年没见了,又不是相姑爷,瞎捯饬什么劲儿呐。
我心里想,得了吧,我穿什么衣裳不是都一样嘛,我再怎么捯饬不是都没意义了嘛,那就还是素面朝天吧,准备越充分,我越容易紧张。
我不想那么紧张。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接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周小川。
老天爷,我的老天爷,我的菩萨佛祖玉皇大帝。
川儿,你真的给我打电话了!
“九儿……你……这些日子,挺好的?”
“嗯,挺好的。”我团在沙发里,一手攥着听筒,一手抱着膝盖。
“那就好,你……太太呢?也挺好的?”
我没忍住,就笑了。
我说,你直接说我老婆成嘛?还“太太”呢,惠子见外,你也见外?你跟我认识多少年了?川儿,你算过吗?多少年了?咱俩头一回见面儿是个大雪天吧,那回我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在家门儿外头晾着……川儿,那年我刚上初中,十二三岁,咱都认识十七八年了……
长不长?久不久?
川儿,你甭客气了,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他听着我笑着说,说着笑,然后在片刻沉默之后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跟我说:
“九儿,我知道你恨我……我当初让林强走。我、我……不想拿‘不得已’给自己台阶儿下,可就算你恨我,我也得给你打这个电话。九儿,我想……见你一面,咱俩好好谈谈,成嘛?”
“成。”我没有丝毫的迟疑,“你来吧,上我家看看来,惠子还没跟你见过面儿呢。你过来,咱吃顿饭,聊聊天儿。”
“……哎。”他声音低下去了,颤抖也更明显了,但我能听出来他话里的高兴劲儿,他说,“那,我明天过去,正好明儿公司有几天假,明儿下午,成嘛?”
我答应了。
电话打完了。
田惠过来了,她声音柔柔软软的问我,谁要来呀?
我说,队长大人,明儿个下午驾到。惠子,你知道吗,我一接着他这电话,也不知怎么了,就一丁丁点儿……都不恨他了。
田惠笑着,像宠爱个孩子一样的笑着,叹了口气,然后坐在我旁边。
“你呀……你根本就不恨他吧。”她说,“要是一个人,真恨另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快就烟消云散了的?”
我靠到她肩上,脸颊沉溺一般的蹭着她柔软的发丝,然后我说,惠子,你是哲学家哎……真的,你说话特精辟你知道嘛?
她笑到肩膀直摇,说,什么呀,我是早就觉得你根本不可能恨一个那么些年的朋友。
我又说,那,你就是预言家,你不是早就有预感了吧?哎,惠子,那你给预言预言,北京这回申奥能成功嘛?
她是真的忍不住了,我也是。我们俩在沙发上笑成一团,好像两个幼稚的小屁孩儿。
然后,第二天下午,川儿来了。
他挺拘谨,我在饭桌上抽烟,他也没说我什么,我知道,他理亏,或者,最起码他觉得他理亏,理亏到连他平时最习惯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做不出来了。
他平时,明明已经习惯性的抢我们手里的烟来着。
“行了!别抽了!”“你们想呛死我!?”“九儿,待会儿你在台上喊劈了嗓子可别怪我没劝你啊!”“裴建军你给我把烟掐了!!”
我很乐于听到他这些声色俱厉的教训,我觉得亲,觉得切。
可现在,他没有阻止我。我反而没了成心抽烟呛他的兴致。
“川儿,要说什么你就说吧。”用手指头勾过桌子中间儿摆着的烟灰缸,我把烟蒂熄灭在里头。
“……其实也没什么。”他笑了笑,然后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着的田惠。
“你甭觉得别扭,咱的事儿惠子都知道。”我说。
“都……”他把眼瞪大了,似乎不敢相信。
“啊,除了我跟林强。”我解释,“我就说,我跟他挺铁的,结果你把他给轰走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胳膊肘撑在桌面儿上,用指头揉了揉太阳穴,我明白,我的过于直白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行了,够了,川儿,你也别不舒服,我会适可而止的,我就不折磨你了,我改口。
“我头几天跟强子见了一面儿,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猛抬起头来:“……不知道。”
“啊,也对,嚼子没法儿跟你说。”自言自语一样的念叨到这里,我开始隐隐约约别扭起来了,一提到川儿和嚼子之间的关系,我就觉得比我自己个儿的事儿还闹心,“你们俩……唉……你还不搭理他啊……”
川儿又不说话了。
这场景让我觉得有点可笑,俩大活人,说是聊天儿,可动不动就冷场,气氛诡异得很,我相信如果田惠在旁边儿会更加诡异,周小川会在乎到不知该说什么,或者甚至他都有可能开不了口。
不对,川儿,这不是你作风,你是队长,你该拿出点儿威风来。
“川儿……”我叫他,“你别觉着你欠我的,你不欠,我现在挺淡定的,真的。包括上回林强上我们家来,我都挺淡定的。都三年多了,还有什么事儿过不去啊……要说,我倒觉得我欠你的,要不是我把嚼子瞒着你这事儿抖搂出来,你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