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难道说……?
——原来是这样啊……
这样的感觉自己应该再清楚不过了——眼前的景像是他过去的记忆,他附着在过去的自己的身上,通过“自己”的视角旁观着那些缺失掉的记忆。
“自己”平静而固执地注视着回廊上的阳光,心绪一如无风的湖面静谧得空茫。“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天回想起来,如果还是想不起来,就推迟午睡的时间……不能再被那件事困扰了,不然只要空闲下来,就会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在回想上。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他知道困扰着“自己”的是什么事情,与其说是什么“事情”,倒不如说是什么“人”……
——你忘了一个人,你忘了一个很爱你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自己”端坐在榻榻米上,颜色清浅的夏凉被保持着刚铺开的形状,一阵风穿堂而过,摇起檐上的风铃,“自己”循着这清脆悦耳的声音望去,最终一无所获地垂下了视线……我刚刚……要做什么来着?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了呢?算了,先睡吧,也许一觉醒来就能想起来了。
视野再度变暗,放弃了思考的“自己”躺下身,阖上双眼。他不免有些羡慕此时的“自己”。被那个人剥夺了记忆,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的“自己”,拥有他不敢想像的平和心境,无牵无挂,与世无争,就像垂暮的老者和初生的婴儿。能够这样度过余生,也可算是一种幸福吧……徜徉在皮肤上的阳光像是充满爱意的抚摸,融化了身体的温暖引来绵绵的睡意,风铃的浅唱低吟像是一首年代久远的子守呗,这样的生活真的很惬意……希望能做个好梦,要是能在梦里遇见过去认识的人就更好了,身边没有一个熟识的人,总觉得……有些寂寞。
如果能有家人,如果能和家人在一起生活,那一定……很幸福吧。
——原来你是带着这样简单的愿望离开了这个世界……
——可人们都说,越简单的愿望越不容易实现啊。
“自己”的呼吸变得沉缓,爽净的风蹑手蹑脚地潜入室内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时间仿佛溶解在暖色的阳光里化作尘埃般缤纷的碎片,簌簌地掉落在雪白榻榻米上。在这恍若停滞不前的时光里,“自己”的胸口渐渐地停止了规律的起伏。
他再度从“自己”的身体中脱离出来,眼前的景况好像被人用力撕去的画布,团曲成纷杂的色块,他站在数不清的色块中央,望着它们拼接成一张张一闪即逝的默片。
图画停留在眼中的时间短得不可能容许人分辨出上面的内容,可是他就是不可思议地知晓这一切,仿佛它们直接映刻在他的心里——他看见自己在倾盆的暴雨中带着恨意一次又一次地练习投掷忍具,他看见自己在冰雪弥漫的雾气中与同伴们并肩战斗,他看见自己与那个蛇一样邪异的男人在夜晚的森林中殊死激斗,他看见自己在终结之谷的瀑布前与金发的友人诀别,他看见自己在晦暗的地下室内发疯似的修炼着接近极限的忍术,他看见黑色的火焰与烈火般的神祇,他看见戴着漩涡状橘色面具的男人,他看见那只移植了止水的眼睛的乌鸦,他看见昔日木叶的同伴们感慨的泪水与开心的笑容,他看见自己对熟识的人露出越来越陌生的表情,他看见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望着流转于回廊上的阳光发呆,他看见自己闭着眼微微翘起唇角的样子好像做了一场好梦,他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的笑脸,他看见守在婴儿床边的那个人稚嫩的脸庞和饱含深意的眼睛,他看见自己和那个人被那对年轻的夫妇牵着手一起去游乐场,他看见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他看见自己坐在那个人的单车上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银杏林,他看见被自己泼出的咖啡像泥水一样爬满那个人的脸庞,他看见自己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死死地扼住那个人的喉咙,他看见被自己剪碎的照片像是落花的尸骸惨烈地铺陈在那个人的脚下,他看见那个人被刀贯透的手掌和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迹……
记忆的默片像是纷飞的大雪将他包围,他仰着头,望着它们团聚到一处互相堆叠挤压着,最后拼接成一张完整的景图——
碎石遍野,黑焰焚天,骤雨初歇。
阳光像是步枪中射出的子弹,渐次洞穿了密布的彤云,最后一束束光柱汇集在一起,彻底吞噬掉令人不快的阴霾。
天空已经放晴了。
——啊,果然是这个地方么。
站在面前那人的情绪像是受到了天气的感染,滴着血的嘴角扬出令人感怀的弧度。
他的脊背紧贴着石壁,汗水沿着下颚滴落。
那个人步履踉跄地向他靠近。
“原谅我,佐助……这是最后一次了。”
沾着血的指尖落在他的眉心中央。
“哥。”
他张开嘴,坚定而清晰地叫出这个称呼,他并不惊讶这具身体可以被他的意识掌控,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仿佛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回到这里。他对上那个人就快失去焦距的眼睛,学着那个人的样子弯了弯嘴角。
“我原谅你。不管这是不是最后一次,我都原谅你。”
“……”
那个人像是不确定听到了什么似的,滴着血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伸出脱力的手,揽过那个人宽厚的肩,那个人也已撑到了极限,就这样依附着他的力量倒入他的怀中。他矮了矮身,让那个人的头靠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用所剩不多的力量支撑起对方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