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思彦温言说道:“当日我卧病在床,幸得阁下寻医赠药,方才渐渐好转,只是一直未得机会登门拜访,向阁下道谢。今日天色虽晚,但我先前曾多次听家妹谈及你,心中好奇,故而想要挽留叙话,也借此亲口传达心中谢意,还望阁下勿怪。”
戚思彦远离西北多年,幼时所展露出的种种锋芒早已被岁月磨平,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和善。以至于无论何人,但凡与之相处,总会心生愉悦,并惊叹于他极高的品性涵养,以及待人处事的能力。
当然,戚思彦偶尔也会展露出带刺的一面——就像刚才抓到司言时的那样。
司言慌忙说道:“今日之事,是在下太过唐突,没能顾虑周全,也误了礼法。即便如此,戚大人仍旧愿意以礼相待,倒是让在下更加无地自容了。”
“不用紧张,你的做法虽有些许不妥,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生气。家妹在京中没有什么朋友,有你相伴,她也不至于太过寂寞。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你呢。”戚思彦说道。
司言听了,却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看来,阿柔性格开朗大方,对朋友十分仗义,家世出身又好,按说不论走到哪里,都少不了愿意与之结交之人。
“阿柔不常待在京城,没有什么机会结识年龄相仿的人。”
戚思彦似乎看出他神情中的疑惑,解释道:“再者,以她的性格,绝无可能融入京中富贵子弟纸醉金迷、千金一掷的生活中,拒绝了很多贵族女眷宴集的邀请。久而久之,她自然会被这个圈子的人隔绝在外。也正是因为她太过于特立独行,少不了有些碎嘴妇人,在背地里传她的不是,不过阿柔也并不在意这个就是了。”
司言不用细问,也能想象得到,京城里那些爱嚼舌根的达官贵人,大概会在私底下议论她是个没娘养的野丫头,不待在闺阁里绣花,只知道像个男人一样舞刀弄剑之类的。
司言说道:“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阿柔只需保持她自己的骄傲就好,无需迎合别人的眼光。”
“风言风语传得最激烈的那段时日,正巧大哥回京述职,无意听到这些话,黑着一张脸,提着刀就要寻人理论,最后被我和阿柔拦下了。”戚思彦说道,“回府之后,大哥问她:‘那些人这般说你,你不生气吗?’你猜,阿柔是怎么回答的?”
司言听得入神,思考一番,认真回答道:“刀剑虽利,却对极其坚硬的铠甲徒然奈何。流言蜚语或可如刀剑一般锋利伤人,但若身处其中之人的内心如硬甲一般坚强,那些中伤之言,也不过像蚊蝇嗡嗡乱叫一般,虽然惹人厌烦,却毫无杀伤力。”
戚思彦听闻此话,轻笑了一声,“阿柔的话虽不如你花哨,但也确是其理。不过,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些别的。”
司言面露好奇之色,静静地等待下文。
随着戚思彦的描述,阿柔平和却坚定的神色仿佛近在眼前,好像内心真的不曾有一丝波澜。她对兄长们说道:“我不必为了他们的聒噪而生气,却真心实意地为他们感到悲哀。”
“此话怎讲?”大哥此刻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挑着眉问。
“王公贵族竞相攀比功名官阶,内苑女眷总是为了男人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这不完全是他们的过错,而是世道的过错。”
戚思彦至今依旧记得,在听到幼妹铿锵有力地说出这番见解时,自己内心有多么震动。
“世道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家的男子而言,科举是唯一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女子只要嫁个好夫婿、好郎君,就算得上是人生圆满。”
“但事实上,能够考取功名的只是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就算穷极一生,也难以踏入官场。穷苦人家的百姓甚至连书都读不起,又何谈改变命运?”阿柔说道,“久而久之,贵族始终是贵族,百姓始终是百姓。贵族不知百姓疾苦,仍旧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
“他们今日在背后议论我,原因无非有三。”阿柔淡然地说着,好像处于议论中心的并不是她本人一般,“其一是愤怒。他们一开始接近我,拉拢我,是为了通过我来讨好阿爹和兄长。我没有功夫陪他们做戏,他们被拂了面子,心中有怨。”
“其二是不解。我讨厌这世道强加给人们的无形镣铐,只想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即使为世人所不容,却也无怨无悔。他们却在无知无觉间被世道所教化,自是不能理解我的选择。”
“其三,则是因为寂寞。”
“京中王公贵族,自出生起,就被困囿于长祈城这一方天地之中,不知人间冷暖,不见山河云烟。他们沉迷声色、豪掷千金、挑弄流言,事实上,却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空虚与寂寞罢了。”
“家中长辈教会他们如何保有贵族的体面,却没有人告诉他们——‘尊严是自己给自己的’。因而,我在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之时,并未感到有多生气,只是为他们感到悲哀。”
……
司言一早就知道,阿柔是个独立自主,且有思想的女子,但却未曾想到,她对于世道的思考竟已深刻至此。司言心中震颤,既为阿柔感到骄傲,又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这个俗人与她之间的差距。
戚思彦喝了一口热茶润嗓,见他神情若有所思,就知他是听进去了,“司言,你是个聪明人,定然能猜到,其实我对你是有所戒备的。”
聪明人之间说话本就不需要多绕弯子,司言大大方方地说道:“于戚大人而言,我并没有十足的动机辅佐承王夺嫡,大人怀疑我之所为的真实用意,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