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柔见一向善于交际、能说会道的故渊门门主竟然开始语无伦次起来,讶异的同时不免感到有些好笑,笑着笑着却又咳嗽了起来。
司言慌忙抬起头,见她掩着唇咳着,焦急地道:“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阿柔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待这一阵咳嗽过去之后,迎着司言紧张的目光,说道,“你就放心吧,这疫病虽然来势汹汹,却并不难治。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喉咙还有些疼,所以总是咳,不必担忧。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放你进来。”
“话虽如此,仍不可掉以轻心。”
“好啦,我知道。”阿柔笑着说,“话说回来,你方才突然向我道歉,莫不是觉得,若非你扯了谎,我便不会被卷入定州之劫中吧。”
司言没有应声,但阿柔知道他就是这么想的。
她宽慰道:“司言,无论我来与不来,这场地动依然会降临定州,依然会摧毁无数人的家,夺走无数人的性命,这并非人力所能改动之事。我遭遇此劫,兴许是命运使然,与你无关。至少……我在屋舍彻底坍塌之前,也拼命将不少人送了出去。若按你的说法,你的谎言虽诱使我来到定州,却也阴差阳错地让我救了许多平民百姓的性命,不是吗?”
司言神情有些复杂。
场面有片刻的凝滞,就在此时,阿柔又开口说道:“你知道我被埋在废墟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吗?”
“在想什么?”司言配合地问道。
“父兄宠我爱我,我未能予以回报,倘或就此死去,我心中有愧。”阿柔凝视远方,回忆着说道,“你还记得吗?当日西南剿匪一行,你曾问我,即使千百年后,承王剿匪一事成为美谈,为后世所称颂,却无人谈及我的姓名,我是否心甘情愿。”
司言点了点头,回答道:“记得。”
“那我当时的答案呢?”
司言没有什么犹疑地回答:“你当时说,才名皆为过往云烟,人应当为了自己而活。”
阿柔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时至今日,若你再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仍旧会给出相同的答案。只是……我依然心有不甘。”
司言好奇道:“这是为何?”
“我虽逍遥洒脱,这份自在却建立在父兄的庇护与疼爱之上。倘若不是恰巧生在了景西王府,我如今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早该和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终日困于高门大院之中,生活只剩下柴米油盐的琐事和无尽的争吵……”阿柔说道,“我自言要为自己而活,如今心愿虽已达成,终归不是我努力的结果。”
阿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司言也不急,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适时地给予自己的回应。
阿柔微微喘息了一阵,继而说道:“我有些疑惑,难道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最终都要困囿于闺阁之中,即使他们拥有不输于男儿的才情与智慧吗?”
“这世道……对女子确是不公。”
阿柔定定地说“那这世道又是谁定的?”
司言有些怔愣住了。
“我并没有自大到认为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扭转这份持续数千年的不公,只是到底心有不甘。”阿柔叹息了一声,随即笑了笑,“与你闲聊,总是不自觉地就将这些离经叛道之辞说出口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这没有什么。”司言说道,“相反,阿柔能将心里话告诉我,我很高兴。”
阿柔直直地看向他,冷不防地开口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司言有些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发问,回答:“自然。”
“那我便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可好?”阿柔看出他有些许踌躇,继续说道:“放心吧,这个问题与你想隐瞒的秘密无关。”
听她如此说,司言便也没什么顾虑了,应声道:“好。”
“你既知道我染了疫病,为何还要来看我?就不怕我把病染给你么。”
司言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瞬时感到有些心虚,正欲开口回答,却又听阿柔补充道:“我想听真心话哦。”
司言有些不安地摩挲着袖子,面色有几分为难,最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看向阿柔,说道:“当初定州地动的消息传到京城,我听闻你也牵连其中,却无从得知你的安危,只能宽慰自己说,像阿柔那般武艺精湛之人,定能平安无虞……这些天来,我日日夜夜担忧挂念,直到见到你的那一刻,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是落了下来。阿柔,我……”
司言正说着,忽而见到阿柔手掩着嘴,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瞬时收起了缱绻的思绪,取而代之的则是惊慌和担忧,“阿柔!”
司言正欲转身去寻大夫,衣袖却被轻轻地扯了一扯。他回过身,错愕地看着阿柔将手放了下来,嘴角的笑意瞬时暴露无遗。原来她方才的颤抖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在极力地忍耐着笑意。
阿柔见他不说话了,催促着道:“你继续说呀。”
“哦哦。”司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说,说到哪了……”
“直到见到我的那一刻,你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阿柔眨着眼。
司言的耳根有些泛红,“我……”
阿柔靠在床榻上,面色虽因染了病而微微发白,但一双眼眸依旧明亮动人,直勾勾地看向司言。
司言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与你相遇,我甚是欢喜。”
阿柔眉眼弯了弯,开心地笑了起来,回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