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看到对面的窗子也亮着光,彻夜未熄。
沈修远守着洛怀川守了一夜,却没有想起要来这间屋子看看,哪怕昨夜自己的状态如此不对劲。
凌却尘闭了闭眼睛,脱力地往床上一倒,汗水顺着仰起的脖颈滑入衣襟,身上的薄衣湿得几乎什么都遮不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楚云山会如此沉不住气,连一个小小称谓都无比在意,只要自己稍稍吸引走沈修远的注意,便会急得跳脚,明里暗里挤兑不休。
因为他怕出现第二个洛怀川。
只要洛怀川一出现,沈修远的注意就会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其他人似乎都无关紧要——不,是一种比无关紧要更加残忍、更加隐晦的东西。
凌却尘闭着眼慢慢思索了一会儿。
是偏爱吗?似乎比偏爱还要折磨人,他们相遇重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牢不可破,谁都无法插足。
那是时间留下的烙印,是默契,是羁绊纽带,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取代,深厚得令人心生绝望。
他安静地在床上躺了许久,半阖着眼睛,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直到情绪和心跳都恢复如常,才慢吞吞爬起来,换了身衣服,去敲了对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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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怀川已经醒了,正靠在沈修远怀里,就着他的手慢慢喝水。
褪去了癫狂,他神色沉静,沉静中又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味道,微垂着眼眸,睫毛轻轻扫过右眼下的痣。
昨日天色太暗,再加上场面混乱,直到此时凌却尘才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再加上那副病歪歪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有点怀疑沈修远收徒是不是看脸。
“阿晏。”
凌却尘进来后,沈修远感觉到自家大徒弟的身子明显紧绷了起来。他也确实有点担心凌却尘不高兴了一刀把人给砍了,毕竟人家出身名门正派,自家徒弟又堕成了魔修,于是下意识地把洛怀川挡在身后,道:“有事?”
凌却尘心脏抽了一下。
沉默片刻,道:“你早饭想吃什么?”
“……?”沈修远这才想起来昨天小徒弟说过要给自己买早饭,不过眼下心里乱糟糟,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情细想,随意道,“你看着买点回来就行。”
“知道了。”
凌却尘这一走,估计要好半天才能回来。
沈修远正准备再去换盆水来,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师尊。”洛怀川轻轻开了口,干枯的嘴唇翕动着,略显涣散的眸子努力盯住他所在的方向,“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沈修远干巴巴道。
他其实也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个徒儿,昨日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顺便探了一下经脉,满是走火入魔留下的旧伤,侥幸没死又成了魔修,这些年大概活得很不容易。
觉得心疼是不假,但若说没有一点点介怀,那也是假的。
人在脆弱的时候会很敏感,洛怀川几乎立即就察觉到了沈修远的疏离。
“师尊这是在……怨恨我?”
沈修远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抽回了手。
手里的温热被轻松抽离,洛怀川瞳孔很轻地收缩了一下,被压下去的血色渐渐翻涌了上来,不知哪来的力气,胡乱伸手一抓,把人给拽到了床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沈修远摔得头昏眼花,挣扎着想爬起来,还没扑腾两下,又被摁着肩膀按了回去。
“怀川,你——”
“我当时没的选。”洛怀川嗓音嘶哑,冰凉的手指深深陷在沈修远的肩膀上,浑身颤抖得厉害,“我被带走的时候,水云台已经被围了,只等坐实了你堕魔的罪名……从前你年年都带我去桃花溪谷祭拜,跟我讲当年的事,那地方到底是怎么没的,你比我清楚一百倍!师尊,难道我做错了吗?!”
沈修远咬紧了牙,只觉喉咙涌上来一股甜腥味,连呼吸都痛苦起来。
是,洛怀川的选择是没什么错。当年桃花溪谷就是因为师父一时心软,藏匿了遭人陷害堕成魔修的六师兄,才会被千阳派扯着剿灭魔修的虎皮赶尽杀绝!若自己不死,水云台也会是一样的遭遇,一样的结局,可是——
他失神了一瞬。
可是什么呢?可是死的是自己,所以心有不甘吗?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手心忽然被塞进了一件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刀,被他握在手里,刀尖正对着洛怀川的心口,只要轻轻往前一送,就能将那天被剑刃穿心的痛楚如数奉还。
他悚然抬眸,对上了洛怀川的目光。
洛怀川眸子里的光黯淡得几乎要熄灭了,被混沌和疯狂占据,隐隐泛着猩红的水光。
“师尊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就刺下去。”他说得很轻,也很坚决,“今天我就把欠下的这条命还你。”
沈修远觉自己好像溺进了深水里。
耳边的声音沉闷而遥远,肩膀上的疼痛也变得钝感,只有心跳震如擂鼓,嗡嗡轰鸣,不知疲倦地制造着噪音,编织出了还活着的错觉。
清衍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没什么人有错,也没什么人该为此付出代价。是他自己不肯向青云落服软,一意孤行深入南寻州,又一着不慎落入了魔修手里,把洛怀川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也活该受那一剑,孤魂野鬼地游荡三十三年,雨打风吹,不入轮回。
他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咽下喉头的那口甜腥味,想劝洛怀川把刀收起来,却哑得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