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有些误解了。”猫猫静静道:“朕当然对大唐的子民负有责任。但朕手上的江山,恐怕并非是什么‘煌煌大唐’。”
“贞观元年,突厥犯边,轻骑直逼长安,颉利可汗帐下的术士施展邪法,致使边境数万人染疫,病死者数百;七月,江南五通神教作乱,令信众取未婚女子的心肝祭祀五通邪神,可以招财进宝,家资富饶;九月,辽东的巫祝依仗五仙而暗助高句丽,纵兵掳掠生民。仅仅一年之间,天下便多事至此。”
猫猫默了一默,叹出一口气来:
“朕不知道你所说的‘煌煌大唐’应该是什么时候。但今时今日,朝廷实在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照管这边境小小的村落了。”
林貌怔怔望着皇帝陛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作为非专业的历史爱好者,林貌自然清楚太宗皇帝当政之初,面临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但史书记载的这种种艰难,还不过只是人力制造的阻碍。可在这如今神通当道,妖孽横行的西游乱世,李二陛下所要面临的鬼神乱局,又何止艰险了十倍?
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破烂形势下,皇帝无奈与无力,不也是相当合理的吗?
总不能揠苗助长,期待一个刚刚平息战乱的虚弱文明,顷刻间就能焕发生机,展现盛唐的气象吧。
当然,即使在这样艰险的西游世界,李二陛下大致也完成了他在历史上的功业。唐僧西行路上人人艳羡中原,吃斋念佛也要托生中华福地,那份赫赫声名,也不输于“天可汗”。
只不过,要在群魔环伺下将大唐治理到能与历史相同的高度,所付出的牺牲与辛劳,不知又要多出多少!
仔细想想,这未知“五行村”,恐怕就是牺牲之一吧?说起来,唐僧一路西行,并没有在五行山下见到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呢。
林貌哑口无言,呆呆沉默了片刻,只能低声开口:
“那陛下能不能想想办法……”
说出这一句,林貌自己心中都感到羞耻:不做事的局外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苛责实干者的艰难抉择,那简直是最为可鄙的事情。
他垂下了眼去,神色相当尴尬。
猫猫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只是下意识抖了抖胡须。
“虽然力有不及,但朕也与重臣私下商议过。不过,公卿们的意见并不一致。”皇帝陛下道:“其中,宰相萧瑀便力主安静行事,以为朝廷不该随便干涉边境的小事。再说,这五行村能献祭妖神,也未尝不是他们的福气。”
林貌大为震惊:“什么?”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狸花猫淡淡道:“这些村民是头一批逃到此处的难民吗?凭什么他们能站住跟脚,别人就不能?归根到底,不过是河水瘴气杀人,一旦误饮便要病死大半。而这五行村只要每年献出两个童男女来,便能避开瘴气,保全性命——相较于每年病死一半,两个童男女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用萧瑀的话讲,那些病死的流民想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献出去,怕还没有这个运气。”
它停了一停,又平静开口:
“当然,这也是萧瑀、封德彝等一贯的见解。他们常常劝谏朕,说天南地北的妖鬼固然残暴,但各自都有其用处。只要不抵抗朝廷,尽可容忍。便譬如南方的五通神,最能疏通河道,消弭洪水,只要每年祭祀五个少女,便能换来数县之地不为水灾所苦,不是大大节省了朝廷的开支吗?”
“又譬如湘西一代祭祀山神、狐仙,要供奉落洞花女,供奉人油与心肝,固然也甚为残忍。但这些妖神享受之后,不也庇佑着当地五谷丰登,不受饥寒吗?相比起饿死冻死数百上千人来说,这些人命也不算什么吧?”
“所以,按两位宰相的说法,朝廷要是贸然派兵清剿,才真正是‘申数人之冤,绝万家之命;逞一时之快,废百年之基’。毕竟,失去了妖神的庇护,弱小的百姓如何还能在这险恶世间存活?将千万人推到无依无靠束手等死的境地,实在是大错。”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听得林貌都是目瞪口呆。
只能说宰相就是宰相,论证起来条分缕析义正词严,即使有当世高人在前,大概也很难辩驳。林貌自然不是什么当世高人,但他却拥有着某些大唐重臣也不能掌握的东西。于是愕然与气愤中,他敏锐抓住了痛脚:
“百姓必须要仰仗妖神庇护,才能存活——这又是什么笑话?”林貌冷笑道:“两位宰相的意思,没有妖神赏脸吃人,普天下的百姓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死绝了吗?”
照这种神经言论,是不是现代社会的人都该提前办投胎手续了?
显出能耐了是吧,建国后一律不许成精晓不晓得啊?下凡前显灵办没办过境证件呐?
这套诡辩逻辑当然唬人,但在现代社会以事实抽了大嘴巴后,那显然就一文不值了。林貌哼了一声,思索着想再阴阳几句。但猫猫静静看着他,却忽然出声:
“所以,无需神鬼的助力,人类仅仅仰仗自己,也是可以存活、壮大的。”它缓缓道:“是吧?”
“当然。”林貌脱口而出:“毕竟——”
说到此处,他搜肠刮肚,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人类能够摆脱迷信与癫狂,艰难走进科学与理性的现代,期间所做的尝试不知凡几,要在短时间内向一位古人总结讲解,那实在不太容易。
但正在不知所措之时,林貌抬头望见陛下毛绒绒而镇定自若的猫脸,忽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