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哭!”女仙回过头来,凶吼吼地说,“再哭我要吃小孩了!”
我一下子刹住嘴巴,反手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抹干。怎么她也要吃小孩?连女仙都吃小孩的话,那个女巫岂不是更凶,更吓人?我不敢想了,还好我没遇上。
女仙“哼”了一声,重新披上盖毯,转身走到里面的房间去了。我悄悄四下张望:这林子里变了那么多,只有她的屋子没有变,还是那么乱,那么挤,有那么多书和瓶瓶罐罐……我低头朝炉子边瞟去一眼,这次没有烤苹果了,看来多少还是有些变化。
“苹果我自己吃了,”女仙的声音从我脑袋后面传过来,“知道你会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我可等不起。”
……怎么他们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女仙端着一个杯子走到我面前,把那个粗陶杯往我手里一递,又像上次那样,坐到我对面的软椅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勾着软鞋晃起脚来。我低头看看手里的茶杯,杯口上豁了边,杯子里盛着一汪金亮亮的液体,还在冒热气。
“蜂蜜水,随便冲的。我不讲究,能喝就行,”女仙说着,拿起扶手上她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你不嫌弃也可以尝尝。”
我小声小气地道了谢,把杯子转到没豁口的那一边,拿起来用舌头沾了沾水面,甜滋滋的,有些烫,于是微微喝了一小口。咽下这口蜂蜜水之后,刚刚哭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女仙看着书说,“但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就算是我,也多多少少也被规则束缚。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反正我也不一定能说给你听。”
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忘了原先准备要问的话,只看着她,直愣愣地开口:“规则是什么?”
伊摩的哥哥也说过这个词,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女仙眯起眼睛,眯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下一题。”她说。
好吧。我想了想,把这两天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从那个男人出现开始讲的。但才开了个头,女仙就打断我,她说这些事她都知道了,可以跳过。于是我又从男人离开开始讲。女仙又打断我,她说她全知道,让我不要浪费时间。
我抿住嘴,不说话了。原来她觉得听我说这些事是浪费时间。可对我来说,把脑中的这些回忆搓成句子,用嘴巴说出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每往前回忆一点,都又开心又难过,这些感情这么充实,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虽然现在我想到那个男人就想掉眼泪,但在屋檐下喝的热牛奶,在山坡上一起吃的蛋糕,大家一边唱歌一边掰开的饼干……这些开心的片段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已经留在我脑子里了,谁也拿不走。
我有点不太喜欢女仙了,可能她也不在乎我喜不喜欢她吧。厉害的人都这样,别人的喜欢和讨厌都不重要,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自己高不高兴。
看我闷闷地低头不说话,女仙又“哼”了一声,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我觉得浪费时间,是因为我认识他比你还早一些,你说的那些事我都听过了。你喝的蜂蜜就是他来这里的时候带给我的——他说是一只熊酿的。”
我低头看了看水杯。蜂蜜水凉了一些,我喝了一口,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再咽下,味道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好像是在新年的前一天吧,”女仙晃着脚尖继续说道,“从你们那儿离开之后,他就带着他的老伙计吭哧吭哧走了半天路,爬了半天山,在山顶看了日出,然后——”
“为什么呢,”我打断她,不想听她说出那句话,“他为什么要……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跳下去?”女仙很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不呢?”
这问题一下子超出我的思考能力之外。我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并且深知这件事理所当然,但是我没有办法表达。我想了又想,舌头好像被钉子勾住,迟疑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因为……不能死。”
女仙好像要笑,又看我一眼,抿住了正要翘起的嘴角。
“为什么不能死,”女仙说,“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无非是生和死。第一件事的决定权已经在别人手里了,难道连第二件事的选择权,你也要放弃吗?我觉得人既然决定不了自己何时出生,至少要有权利,决定自己什么时候去死,怎样去死——这是生命该有的尊严,不能把和终点都交给别人。”
我使劲摇头。我觉得她说得不对,但偏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女仙还在说个不停,我憋红了脸,大声打断她:“但是……他说他要去看世界的尽头!”
“是的,他的梦想是看到世界尽头,”女仙说,“正好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
这句话在我脑中一沉。回过神来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世界是有尽头的。
那个人的梦想是看到世界的尽头。
所以在山顶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大哭,又大笑,然后抱住了老马。
然后——
“他是个空心人,等于连续两次,被别人擅自决定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就拥有了作为空心人的自己想要实现的愿望,”女仙喝了一口蜂蜜水,“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觉得,在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死去,总比好不容易实现了梦想,快快乐乐地下山,又被生活一拳打倒要好得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是他,也不是跟着他周游世界的马,我没见过他们在山顶看到的东西。我握紧杯子,蜂蜜水晃动的水面上倒映出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