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伊摩铁匠回来了。她倒是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得惊讶或者惊喜,也可能她早就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只是笑笑说,回来就好。不过伊摩平时也很少有太激烈的情绪变化,她总是冷静又稳重;我也想变成这样的大人。
可是今天吃早饭的时候,伊摩突然又说到那个人了。她问我今天准备去做什么,我说本来想去看看铁匠,但他好像不喜欢别人去找他。伊摩说不会的,他虽然话不多,但人很好,总是一声不吭就把别人找他帮忙的事做好了;只是当初他离开镇子的时候,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大家在某天突然注意到铁匠铺很久没开门了,才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他是悄悄地走的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这么偷偷摸摸的?我想起他从泉水中冒出来的样子……如果泉水连通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他偷偷摸摸去的地方是——
“你昨天说他好像失忆了?”伊摩突然问我。我回过神来,立刻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多去找他玩吧,”伊摩说,“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个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周围都是陌生人,一定很孤单。奈特不在,这里也就你的年纪和他差不多,你去和他说说话吧。”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对,于是吃完早饭就出门去了。
今天街上比平日热闹了一些,也许就像伊摩说的,天气暖和了,大家就都出来玩了。不过我一路走来,街上的人好像都在讨论那个铁匠的事,我走到哪儿都听见有人说“旅行”“偷跑”“危险”之类的话。连小孩们都在说,一个个煞有介事,你一言我一语的,为他创作出好一番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都没顾上点心店门口小黑板上挂出的传奇卡的新人物。我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段里大致拼凑出了他过去的样子:沉默,但热心,很会弹六弦琴,从父亲手里继承了铁匠铺……不过,为勇者打造武器的人应该不是他吧?勇者讨伐魔王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应该还很小,搞不好都还没出生呢。
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在我来之前离开镇子的,所以我才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一路走到巷子里,裁缝铺还关着门,铁匠铺也是。窗户上都是灰,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景。我走上前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倒是有只麻雀“扑啦啦”地飞来,在窗台上搜寻一番,又失望地飞走了。我绕到铺子后面,看到门虚掩着,就探过头往里看——那个人坐在窑炉边,握着锤子,安静得像块生铁。一层阴影盖在他身上,仿佛轻轻覆上的黑纱。
我干咳了一声,又敲了敲门板。他朝我抬起头来。
“你在干嘛呢?”我问。
他眨了眨眼睛,浅褐色的瞳孔缓慢地镀上光彩。
“我在想……我以前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他说,“我对这里稍微有些印象,也慢慢记起一些事来了。但总觉得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做,赶紧去做,不然会产生很严重的后果。”
我没见过以前的他,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帮忙解答。我想了想又问:“你这儿有吃的吗?没有的话,我去跟伊摩说,她可以帮你做点。”
他没有回答,只是朝房间角落转过头去。我顺着一看——那里堆满了各种蔬菜水果,肉干糕点。大概都是镇上的人送来的吧,看来这个问题也不用担心了。
我又想了想:“我现在要去林子里玩,你要一起去吗?你和奈特是好朋友的话,一定也经常去林子里,说不定还能想起些什么事来。”
他又转过来,用蜜色的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往我常去的树林里走了,一路上阳光明媚,草木葱葱,比昨天更好看了。树冠上的鸟窝里还有新生的小鸟探出头来,“吱吱喳喳”的要饭吃。我一边走一边和他说奈特的事,但他总是没有反应——他们真的是朋友吗?我又问他,可以叫他“波尔”吗,他也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很会弹琴,他还是不说话,这么大个人,还不如小鸟崽的话多。我心烦起来,不想再问,就顾自往前走。“咚咚咚”走了一气,刚要迈出下一步,突然被他一把拉住,险些没把我拉倒。我回头瞪他,他又把视线朝前一斜:“那里有洞。”
我的脚即将落下的地方,层层落叶遮盖之下,有一个隐蔽的小坑,不大也不深,恐怕只有舞会皮鞋的小尖跟才会陷进去。
“这是斑叶蚯蚓打的洞,”他说,“看上去只有一个,其实下面的土已经被挖松了,全是连通的小道。要是踩上去,肯定半个人都栽进泥里。”
……这样吗?我看着那个小洞,想象了一下半个人栽进去的样子——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你竟然知道这个,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缓慢地吐出几个词:“以前……奈特……”
虽然只有短短半截话,但我立刻脑补出了一整个情景,然后“哈哈”大笑。他一愣,也跟着笑,一下一下地“哈”,像个齿轮生锈的八音盒。
笑真是个神奇的事,只要笑一笑,再紧张的气氛也会松弛下来,再陌生的人也会变得熟悉。他领着我往灌木丛走去了,一边走一边伸手指着那些浆果给我看:“那个是甜的,不过还没熟,要等两天才能吃”“那个有点酸,会扎嘴,摘回去用盐水泡一泡会变甜,也可以用来做果酱”“那个是苦的,狗都不吃,但磨碎了能驱蚊”……我很惭愧,我原本还打算骗他吃那几个酸死人的小浆果,谁知他竟对我倾囊相授。相比之下,我可真是个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