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主走到他跟前,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不知道该用一幅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只好平着语调道:“原来是昭平伯,不知昭平伯入宫所为何事。”
李劭卿的嘴唇动了动,低声道:“我来见你。”
那语气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无奈和小心翼翼,九公主想冷笑,可是脸仿佛被冬风冻僵了一样,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这个冰冷嘲讽的表情,只好一言不地僵立在原地。
李劭卿见她没反应,忍不住向前走近了一步,又觑了觑她的表情,对她身后的宫女道:“你们先退下吧,我与文誉公主有话要说。”
赤霄立刻去看九公主的反应,可九公主依然僵在那,一言不,然而赤霄明白这代表默认,于是屈膝欠了身,带着承钧和湛卢远远退开了。
九公主终于开口:“你要说什么?”
李劭卿张了张嘴,问出一个让他一直寝食难安的问题:“你的婚事……定下来了吗?”
九公主依然面无表情:“这件事,似乎轮不到昭平伯来操心。”
李劭卿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我同意,你便求陛下为你我赐婚。”
九公主动了动眼珠,看进他眼睛里,一时间心头滋味难辨,这个她年少时一眼看上的人,明明已经交恶,却到现在都难以忘情:“你想说什么?”
李劭卿又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似乎是想抚摸她的脸,九公主垂眸看着那只手,觉得自己应该后退躲开,然而身上却一动都不想动。
李劭卿的手又往上抬了抬,到她肩膀的位置,微微起抖来,没摸到她脸上,却在两人之间握成拳,无力的坠了下去:“不要嫁给他。”
九公主依然没有动,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只问了一句:“谁?”
李劭卿答道:“傅博彦,不要嫁给他。”
“为什么?”
“傅家不会为一个……不,不是,因为傅博彦他并不是……”他因为这个问题慌了起来,狼狈地找着各种拙劣的借口,终于在她越来越冷的目光下自乱阵脚:“皇帝陛下和曹辅不会给杭氏任何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不会……”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方寸大乱,立刻噤了声,尽力镇静自己的情绪,良久,轻轻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不想让你嫁给他。”
九公主看着他,冰冷的神色被打破。四年前她第一次去三屯营,彼时还是杭子茂掌军,她在边塞的大漠狼烟孤城落日中一眼看上这个性情桀骜的年轻将领,强忍着女儿家的羞涩,当众问他有关婚事的问题,然而那时他很不喜欢她,用尽全力逃避,不愿意和她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牵扯。
那时她曾经悲哀的想,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呢?我只不过是害怕失去你罢了。
然而四年后的今天,当他终于也表示出对即将失去她的担忧,当他终于说出“我不想让你嫁给他”这句话,她才蓦然现,这四年里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让她忽略了,他们之间隔的东西也已经越来越多,当初只有长安到三屯营的千里之路,现在又加上了政治立场,投敌之恨,还有她地位一落千丈时,他无意间的推波助澜。
于是九公主后退了一步,强迫自己板起面孔,冷声道:“这件事,似乎也轮不到昭平伯来操心。”
李劭卿猛地抬手,握住她垂在身边的手臂,脚下一个错位,转半身将她抵在宫墙上:“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想嫁给他,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了?如果想要借此机会来挽救杭氏危局,那倒不如嫁给我,反倒更有胜算些。”
他力道用的巧妙,九公主被他单手握着手臂摁在宫墙上,半分都挣脱不得,她动了动手臂,索性放弃挣扎,靠在墙上意味莫名地笑:“你觉得,我、或者是杭氏,已经沦落到要靠出卖我的婚事来挽救危局的地步了吗?”
李劭卿道:“并不,但除掉这个理由,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九公主道:“为什么不能是我想嫁给他呢?博彦与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又早有婚约,太子哥哥说的对,我终究是要嫁给他的,在此之前的繁华似锦,都不过是……”
“够了!”李劭卿打断她,眯了眯眼睛,眸中掠过一丝残酷杀机,断然道:“如果你不想他死,就不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九公主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昭平伯?你叛出杭氏后,升官财一路畅通,曹德彰给你的,果然比卫国公能给你的多得多,我明白人为财死的道理,所以不会再责怪你什么,也没用权利责怪你什么。昭平伯,你眼下正是前程似锦的时候,应该娶一位大家闺秀来锦上添花,而不是绑在杭氏这艘破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沉入江底。”
李劭卿忽然想起她代皇帝巡边的那一次,他曾经这么对杭子茂说:“我想娶一位大家闺秀。”
他微笑了一下,唇角挑起一个奇异的弧度,将当年杭子茂对他说的话,又对九公主说了一遍:“天下还有比你更大家的闺秀吗?”
九公主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可惜曹辅没有女儿,不然她会是个很好的人选,不过无所谓,眼下父皇正是看中你的时候,或许会让你尚别的公主也说不准。”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果然是人挪活树挪死,身份地位、功名利禄你都有了,想必不日也会有娇妻弱子,本宫在此先恭喜昭平伯……忠孝两全。”
李劭卿自从和曹德彰混在一起,政治敏感度大大提升,分辨人弦外之音的功力也增强不少,他听出九公主话里话外的讽刺之意,也不着恼,反而向前又迈了一步,与她贴的极近。
身高上的优势让九公主不得不仰起头来看他,他垂眸打量她,目光轻柔地抚摸她形状漂亮的眼睛,悬胆一样挺直的鼻梁和樱色唇,九公主的长相继承了皇帝和杭贵妃的所有优点,颇具英气,他越看越觉得欢喜。同时还检讨了一下自己四年前的有眼无珠,本来鸭子都已经自己烤完片好,自己蘸上酱卷饼送到手里了,他居然硬生生让它又给飞了,造孽啊。
九公主看着他眼神暧昧表情满意的脸,感觉自己一掌打进棉花堆里,有种自心而生的无力感,忽然丧失了与他在说下去的兴致,便皱着眉挣扎了一下:“昭平伯请自重,本宫另有要事,就不陪昭平伯闲聊了。”
李劭卿空着的那只手忽然伸上来,在她面前顿了一下,豪不避讳地抵在她唇上,又移下去握住她的肩膀,他俯下身,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并没有叛出杭氏。”
九公主大吃一惊,只觉得浑身都绷紧。
李劭卿继续道:“我记得你斩我军旗的时候曾经说,若再和我有半分牵扯,便犹如此旗,真抱歉要让你失言了,不过你也并非君子,言而无信那么一两次,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韫玉,我说我要娶你,你就休想嫁给别的人,我李劭卿想做的事情,还没做不到的。”
九公主顾不上追究这句话,急切地追问:“你说你没有叛出杭氏?”
李劭卿低低地笑了一声:“诚然曹辅给我功名利禄身份地位,但卫国公却给我一个你,公主驸马可比区区一个伯爵地位高的多,我又怎么会舍大取小呢。”
“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待来日尘埃落定,都可以解释给你听。”他放开她,后退了一步,又道:“倘若曹辅知道你我之间还有这样的牵扯,那我李氏一门的下场,估计比卫国公还要凄惨,这把刀我今天交给你,如果你不信我,大可以捅下去,不必手软,不管生什么,我李劭卿受着便是。”
他脸上又染上她熟悉的张狂神采,低下头对她行礼,一幅装模作样的恭敬表情:“微臣告退了。”
赤霄她们看到李劭卿离开,小跑着到她身边,看见九公主松开紧握的拳,掌心里腻着一层细汗,不由关切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九公主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道:“走,到贵妃宫里去。”
李劭卿原计划是借拜见太子的机会见一见九公主,没想到还没见到太子,反倒先碰着了九公主。他走的时候想了一下,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去拜见一下太子,以便掩人耳目。
不巧的是太子那还有个他很不想看到的人,李劭卿入殿,看到稳坐一旁的那日松,脸色当即就黑了,顾不上给太子行礼,先对那日松道:“质子殿下也在。”
那日松待人接物一向走温和路线,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李劭卿是个例外,不管他笑不笑,李劭卿的手都伸过来照打不误,那日松因此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当即把脸板的更死,点了个头算打招呼,点完就闭着嘴一言不。
太子看看他看看那日松,拿扇子挡着半张脸,先咳了好几声,才慢悠悠道:“质子若无旁事,就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