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自己,看见那个又瘦又小的农场男孩站在阁楼里,偷穿妈妈的高跟鞋。那细细的鞋跟让他走起路来像踩着高跷的木偶,他举着一张旧窗帘,披在肩上,想象自己是真人秀节目里的选美小姐,扭着细细的腰身,对那众星捧月的欢呼声报以微笑。
真奇怪,他想。人死的时候竟然想的都是这么美好的事情。
在那些被静了音似的片段中,他看见自己第一次踏上星光大道,第一次仰视洛杉矶的夜空,第一次带着泰迪和泰瑞,在没人的海滩上尽情奔跑。他甚至看见和布莱尔的约会,他们坐在咖啡厅里,他脸上还带着昨天晚上对方的拳头给他留下的淤青,那个打扮得像嬉皮士的男孩捧着他的手,真诚地对他说抱歉。
这之后他看见舒尔茨。
前中情局特工很少微笑——噢,看看科恩那张同样苦大仇深的脸,或许中情局根本对他们特工的微笑次数有着明文规定。他开着车,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他那永远洁白、平整的衬衣领口吹得猎猎作响。
“在中东的时候,我最想念的就是这里的公路。”舒尔茨转过头看着他,一只胳膊搭在车门外面,“空气不会又闷又热,车里颠得屁股发麻,身边还挤着其他四个满身臭汗的大兵。”
梅森把墨镜从脸上拉下,蔚蓝色的大海翻腾着泡沫扑向沙滩的怀抱,狭长、曲折的盘山公路上只有引擎轰鸣的声音。夕阳落在海水的一侧,把周围的云霞全都染成淡粉色,天空的另一半缀着星星,深蓝的夜幕像水彩画一样,晕染在无穷无尽的天幕上。
“战争结束了,舒尔茨。”他看见自己这样说,“你再也不用回去了。”
他看见舒尔茨,看见所有的片段,一切细节。舒尔茨举着枪,舒尔茨皱着眉,舒尔茨的手指敲着方向盘,笨拙地跟着唱泰勒·斯威夫特的流行歌,惹得他差点把可乐喷在那一尘不染的内饰皮革上。
他们认识了多久?一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他像是一头扎进了某个电影,时间的概念变得遥远,他有了新的角色,新的剧本,新的片场爱情,现在他像他多数电影里的结局一样,倒在地上,贡献出一个完美的死亡桥段。他闭上眼睛,等待导演喊停。
你有没有想过,梅森,人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暴力?为什么有这么多枪炮,这么多战争,这么多威胁和警告、制裁和最终通牒?
道理很简单,奶油球,因为暴力的行为、对弱小者的欺凌和伤害——那感觉他妈的棒极了。
梅森再一次想起舒尔茨,想起最后看见的那双眼睛,他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是恶心和反胃。因为那目光如此熟悉,让他想起继父,想起布莱尔,想起科恩,想起每一个朝他扬起过拳头的人,每一个在愤怒、仇恨、暴戾的沼泽中深陷的人。
他想要尖叫。
他所遭受的所有嘲笑、那些欺凌,仅仅因为他长了个漂亮脸蛋,却软弱得像个烂熟的柿子。他拒绝暴力,拒绝伤害哪怕一只路边的蚂蚁,他整个青春期所遭受的一切排挤,仅仅因为缺乏了人类残忍的天性。
可遇到舒尔茨,他发现还有另一条出路,他学会了使用暴力,却不依赖暴力、贪图暴力。他学会了开枪,学会了抢银行,甚至学会说着谎话,把枪按在另一个人的脑袋上,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做了这一切,却不曾享受其中,这一切都源自于舒尔茨的行为指南。
可舒尔茨,他想,即使那是舒尔茨。
一个杀手违背最根本的那条指南,就必将付出可怕的代价。一向如此、绝不例外,即使那是汤姆·舒尔茨。
第32章
舒尔茨靠墙坐着。他的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血,领带松松垮垮地挂脖子上。手枪放在他的身边,一颗子弹上了膛。
那个盒子就在他面前,舒尔茨讽刺地想。他追寻了十年多的东西,现在仅仅距他一步之遥,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再过最多半小时,梅森会因为失血而死,他自己也许还能再撑几天,或者如果老天决定开开恩,让卡洛待会儿带着更多的人手回来,帮他提前结束等待的痛苦。
他辜负了科恩,辜负了汉斯,现在他又辜负了梅森。
如果奶油球能看到他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会气得发疯。舒尔茨垂下头,把手放在梅森的脸上,那盘在脑后的精致假发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擦掉一半的妆容还贴在他的脸上,舒尔茨想用拇指把他颧骨上的金粉抹掉,只把一切弄得更糟。
“对不起,梅森,对不起……”
这家伙连要死了都还这么好看,舒尔茨苦涩地笑着。假睫毛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皮肤苍白如纸,他穿着红裙躺在舒尔茨的怀里,血把前特工的西装衬衣也染成红色。有什么东西硌在那条裙子隐蔽的小口袋里,舒尔茨捏住它,小心地取出来。
一枚子弹躺在他的手心,使用过的,舒尔茨把它举在眼前,他怔住了,随后那自嘲的微笑变得更加难看。那颗子弹,那块扭曲、丑陋的金属。几乎不需要第二眼辨认,那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它查不到来源,没有任何记录。
那是他在加油站里击中汉斯的子弹。
莫里纳诺的家族徽章望着他,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睛,睫毛像太阳的炙焰。它们在墙上,在沙发上,在盒子上,充满了冷漠和嘲弄。他曾见过它们,在阿富汗,在中情局,也在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天空上。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曜影行动”的陷阱,他的叛逃,再到这一串的暗杀名单。有人在推着他向前,舒尔茨把拳头捏紧,在那看不见的棋盘上,只有梅森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他把手放在梅森的脖子上,几乎已经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卡洛在离开时锁上了那扇门,现在天花板的喷水停止了,舒尔茨把子弹放下,他捡起那把枪,慢慢移动到自己的颈部。
再也没有任务,再也没有战场,再也没有那些沉默的鬼魂,在深夜与他对视。
汤姆
机械音。
看看这结局,看看你付出的一切,看看那些为你牺牲、为你献出一切的人。汤姆·舒尔茨,你追寻的真相,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机械音。
“再见,奶油球,”舒尔茨低声说,“愿你在天堂安息,别再遇到像我这样的混蛋。”
他开了枪。
在等待子弹从枪膛里射出、钻开皮肉,穿过那脆弱的大动脉,击碎颈椎和其他骨骼、神经与血管的时候,你不会有时间去思考,不会有时间去后悔。饮弹自尽或许是最不痛苦的死亡方法,这是舒尔茨在中情局的第一堂理论课程上学到的。你或许会死的很难看,脖子折断,或者脑壳炸飞出去一半,但那总好过在绝望中迎接死神的镰刀。
子弹,人类历史上最仁慈的发明,一个杀手所能拥有的最好归宿。
他在黑暗中等待,却没闻到火药的焦糊味,没有热腾腾的血从伤口处涌出。舒尔茨睁开眼睛,看着那把格洛克,他最熟悉的武器,几十年来那从未背叛他的忠诚伙伴,第一次在他的手里卡了壳。
“喔。”一个声音突然在上方响起。
“抱歉,我没打扰到什么吧?“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透过打开的门望着他,眼神戏谑,他穿着高档西装,点了点手腕上那块海马300,“我很想多等一会儿,舒尔茨先生,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看着中情局的王牌饮弹自尽更难得一见的事情了。不过我恐怕你怀里这位等不了多久,你说呢?”
男人微笑起来,优雅地走下楼梯。他身后跟着装备齐全的医护小队,他们把担架放下,试探梅森的脉搏,在试图扶起舒尔茨时被后者用手枪顶住脑袋。
“放松,他们只想帮你,除非你想等到那条腿不得不被截肢。”男人摆摆手,走向墙角的军火,提起那个闪烁着灯光的盒子。
“我的腿断了,不影响我瞄准你的脑袋。”舒尔茨猛地拉动滑套,卡住的子弹跳了出来,他指向对方,“把那盒子放下,你还有三秒钟。”
“我不这么觉得,舒尔茨先生,实际上我们认识,而且有一段时间了。”他停顿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然后转过身,看着舒尔茨,“理查·道尔顿,或者你更熟悉这个名字——华金·桑切斯。”
*
卡洛·莫里纳诺擦去手上的血,车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路灯和寂静的道路。他取出笔记本电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芯片,接着对着车内的灯光,小心的转动它,把那亮晶晶的金属插进读取器中,等待屏幕上的进度条一点点跳到百分之一百。
驾驶室和后排座椅之间的挡板降下了,汽车缓缓停在一座桥上,司机调整后视镜,墨西哥人的棕色眼睛望着他的老板。卡洛按下回车,一份长长的英文文件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间,地点,名单,一切计划,所有的参与者。他快速浏览过文件的内容,略过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掠过行动记录,文件跳到了最下方,总统的亲笔签名就印在末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