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我吧。
忘了我,忘了京城,忘了这些朽烂的糟心事。你还是去天下做你济世救人的剑客,仗剑四方,随心所欲;要是再碰上不平事,想出手就出手,横竖你武功这么高,谁也打不过你。
你该去的,你本就该生在广袤的天地,是我私心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困在这方小小皇城,叫你平白受许多蹉跎,伤了这么久的心。
阿云,对不起。
萧潋意微声道:“再有来生,我……”
他眼珠轻轻一转,再也不动了。
更阑人静,风声尽止,天地之中,唯一轮明月无声高悬。
“……”
徐忘云拿着那根玉簪,如尊木雕般久无动静,半响,他猛地往回一推,将那玉簪推回萧潋意无力的手中,咬牙道:“……不。”
他的声音低极了,寂静中,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不。”
徐忘云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
他使力将萧潋意背起来,那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盛怒烧过,余烬堵住了他的口鼻,叫他脑中霎那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再快——!
他步伐飞快,鬼影一般掠过京城数道瓦墙,跑出了皇宫,跑出了京城,顺着山道跌跌撞撞一路上行,活似逃命般,奔上了一座山头。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四君山半山腰上了。
徐忘云脑中空白,全凭本能驱动脚步,直直奔着后山而去。四君山已久无人来往,地上野草生了半人高,早没了人气。他带着萧潋意穿过高低野草,面颊被叶片割破了也不知道,跑到尽头,眼前路终于渐渐开阔,现出了一潭清凉的山泉来。
那山泉位置隐蔽,最上头有股细细瀑布淌得清澈,水流亮如水晶,见不着半点杂志。徐忘云方一靠近,迫不及待地将萧潋意往那潭水中一丢,萧潋意咚一声砸进潭水中,浑身污血霎那将那潭水染得黑红,涌起水花摇晃片刻,又渐渐平静了下去。
萧潋意浮在水面,了无生气的手脚随波澜飘荡着,面上已没了半分活人气息。
夜深水静,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动静。
徐忘云怔在原地。
——然后呢?
他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水面,看着水中无声无息的萧潋意,一时竟觉呼吸困难,只恨不得能杀到黄泉地府,将萧潋意那缕幽魂拉回人间。
不是说这处潭水有奇效吗?不是说这水能修好人的经脉吗?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怎么办?他几乎是绝望地想:师父,我该怎么办?
空谷寂若死灰,自然无人应他。
徐忘云心神俱乱,恍然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忽听“喀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裂了。
徐忘云下意识低头,借着天上月光,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是他忙乱间随手扔下的佩剑。
乌木的剑柄竖着裂开了个口子,将那剑柄从中分成了两半。
裂口中,静静躺着颗漆黑的药丸。
徐忘云脑中轰隆一声响。
——“师父,那我的剑,有名字吗?”
“有啊!”荣清摸了摸他的脑袋,面上笑容似有深意,“你记好了——它叫逢生。”
“逢,生。”年幼的徐忘云一字一顿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问他:“师父,为什么叫逢生?”
“草木蔓春,峰回路转,此为逢生。”荣清拿起那把剑晃了晃,“这剑柄里,藏着一颗神药,能叫人五脏重铸,六脉俱通,是我伴鹤门传下来的宝贝。今日为师传给你,你若用不上最好,用得上也便罢了,都是造化。”
徐忘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朗声道:“师父,我记得了!”
——大股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
徐忘云颤抖地吸了一口深深的气,抖着手,将那药丸从剑柄里拿出来。
原来毕生所求之物,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他跳下潭水,揽着萧潋意站直了,急切掰开他的嘴,浑身犹如过万千虫蚁爬过般止不住地颤栗,小心,又万分诚惶诚恐地将那药丸塞进他的口中。
萧潋意猛地闷咳了一声。
万物寂静一瞬,忽然,池面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如潮涌般翻滚起来,扑闪着数千水花,将萧潋意惨白的身体裹了进去。
一丝晨曦终于刺破了深沉夜幕。
徐忘云浑身颤抖,竟似劫后余生地仰起头,终于落下泪来。
那颗神药能将人全身破损的经脉重连,但要起效用,服药之人会心脉俱停假死三日。待到三日后,重铸的心脉回连,先身躯不能动,五感丧失,再慢慢逐一恢复,鬼门关走上一遭,全身经脉根根生好,这才痊愈。
徐忘云将从前师父在时的旧屋收拾出来,将萧潋意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萧潋意无知无觉,气息起伏全无,手脚冰冷惨白,犹如是具尸体。
徐忘云便抱着他那把没有剑柄的剑,日夜守在他床边寸步之外的地方,有时夜半惊醒,惶惶去寻床上萧潋意的身影,他怕自己看到的已是副白骨。
三日到,萧潋意单薄的胸膛,终于有了些微弱的起伏。
头次发现他胸膛似乎是在动时,徐忘云盯着那里,直愣了好半晌。
但也只是那丁点起伏,除此之外,一连多日,便再无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