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即便不说,冯寄生也能明白,有些恼羞成怒,“事已至此,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芸香没再怼回去,冷静了片刻,仍心存侥幸地问说:“就算是他想借腹生子,也没必要杀人吧?这可是人命!”
冯寄生道:“你当人命关天,他把人命当个屁!你以为咱们现在住的这大宅院是哪儿来的?我也偷偷打听过,这儿早先住的也是书香门第的大户人家,听说这家老太爷当年也是先皇身边风光过的,如今全家都被姓冯的一伙人发配边疆了。还别说告老还乡的,就是现如今皇帝身边的公卿宰相,得罪了冯维年以至掉了脑袋的也不是没有!咱们这种平头百姓的性命,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我就说为什么找我呢,原以为是看中我没有父母兄弟,没那么多是非。没想是看中我没有至亲,死了也没人知道。”
芸香听得愈发毛骨悚然,好像一夕之间天地便换了个模样。忽似从门缝灌进了一阵阴风,惊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那……那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赶紧跑了。”
“怎么跑?跑哪儿去啊?”
芸香这会儿已是慌得没了主意,一来事情太过突然可怖,她脑子还反应不过;二来她大着个肚子,若真如冯寄生所言,人家早早设好了圈套,必然布了天罗地网,哪儿容得他们跑掉。有一瞬间,她甚事想,倒不如鱼死网破,让那个什么姓冯的太监直接把她脖子抹了,死了就一了百了,省得活着受罪。
冯寄生听她这么说,觉得她是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不想和他一起走,有些气急败坏地道:“那你总不能让我坐在这儿等死啊!我反正是要走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跟不跟我走。那太监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平安生下来,或许未必会把你怎么样。反正他是个没根儿的东西,也未必在乎你从前有没有男人。没准儿还把你收了房继续给孩子当娘,你要是愿意给个太监当老婆,愿意自己的儿子管太监叫爹,大可以留下。”
芸香听他话中带了几分讥讽,好像她是贪图富贵之人,心中恼火,脸上便带出气来。
冯寄生又转了语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着急,谁知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是想再借我的种多生几个,还是就等着你这胎生了儿子?你这肚子也显怀了,你要是跟我走,咱们得早点儿筹谋动身,要不然等你肚子再大些,走都走不动,怎么逃啊。你放心,就算你没有这些产业,我有手有脚,也能养活你们娘儿俩。咱们找个地方藏起来,过个一年半载的,风声过去也就好了。又不是他正经亲儿子,跑了一个,再找人生下一个就是了,我就不信他还能真的能费劲地追咱们一辈子。”
芸香虽然恼他刚刚那番话,但大祸当前也没工夫多计较。莫说这段日子她已然认了和冯寄生这没名没份的夫妻关系,自然要共进退;单说似冯寄生说的,即便她留下能活命,甚至还能锦衣玉食,她也绝不想给太监养孩子。
两人正说话盘算的时候,冯寄生忽然惊觉,听见什么似地,豁然起身冲出了屋门。芸香未待反应,便听咣啷一声,似是水盆子叩翻在地,紧接着,便见冯寄生拎着吓呆了的四儿进了屋来,回手关了门,把四儿往地上一摔,“你这小蹄子,在外面偷听了多久了?”
四儿吓得面无血色,“没,没……奴婢没听……什么也没听道……”
她这话说得芸香都骗不过,更别提冯寄生了,后者恶狠狠地看着她,“平常看你倒像个老实的,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早了结了,省得让你把我们卖了。”
四儿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没了魂,跪着爬到芸香脚下,哭着求救:“奶奶!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虽然是他们买来的,但一心一意伺候奶奶,只把乃奶奶当我的主子,从来没有二心……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刚刚也是念着奶奶近日说手胀,想给奶奶兑了热水泡泡手会舒服些……爷说的话我也是听得断断续续……奶奶……我不会跟旁人提,我谁也不告诉,四儿也是有心肝的,这院里就奶奶是真心待我,从不把我当个下人,亲姊妹那般待我,我自然也一心跟着奶奶……奶奶信了我吧,奶奶……”
芸香也是头一次见冯寄生露了凶相,真是顷刻就要人命的模样,别说四儿害怕,她见了都心悸。可不论如何,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寄生对四儿下狠手,便忙拦说:“你先别急,她原肯定也是不知道的,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哪能是个人就告诉呢,就是张嬷嬷知道多少都不好说。她才买进来没多久,又年岁小,不怕她管不住嘴说漏了吗?”
冯寄生现下犹如惊弓之鸟,不敢有分毫差错,“你别听她装可怜。即便她从前不知,现在听了咱们说的话,还不赶紧跑去告密请赏?”
芸香心里也怕,看着四儿一个劲儿摇头,抖似筛糠,回道:“她也不傻,若是真的跑去告密,能有什么好处?既然那边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少不得连她也灭了口,可不必拿别的好处封她的嘴更简单?她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跟咱们一条船,没别的路了。”
她这话是在冯寄生这儿给四儿求饶,也是说给四儿听,即便她忽然知道这事儿一时惶恐没主意,这会儿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再有二心了。后者果然立时道:“是了,四儿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爷和奶奶若是走,求也带四儿一并走吧,奶奶这身子,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冯寄生仍不能信过四儿,但芸香最后这番话也是有道理,况且他现在要真的把四儿怎么样了,赵嬷嬷那儿必然能闻出味儿来,没法交代,也只好黑着脸对四儿好一番恐吓。想着自己和芸香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若真的收服这小丫头,于日后他们逃脱也有益处。
第五十章
冯寄生放过了四儿,接连几天发现她果然乖乖听话,才稍稍放心。
四儿也恐冯寄生害他,愈发在芸香面前表忠心。之前就总爱和芸香念叨自己平日里的见闻,只是张嬷嬷总叫她多做事,少说话,有些话才不太敢说,如今再没半点儿隐瞒,看到的听到的,无一遗漏。只不过连张嬷嬷那边也未必知道多少底细,她这个小丫头就更不能知道什么了。
虽说不能探听消息,但有了她打掩护,冯寄生和芸香逃跑的计划便可得实施了。
冯寄生和芸香琢磨着,觉得还是不能急,万一想得不周全,反倒不妙。
两人想好,先让芸香假装吃醋,冤枉四儿勾搭冯寄生,把她好一顿骂。次日又换个温软的模样,当着张嬷嬷的面和四儿赔了个不是,说自己大抵是有孕闹得,心里一阵阵的烦,冤枉迁怒了她,要她别委屈。四儿面上唯唯诺诺地应承,转回头私下与张嬷嬷哭哭啼啼地演戏。
事情传到赵嬷嬷耳朵里,便道芸香和四儿主仆不合,反倒愈发安心让四儿伺候芸香了,又让张嬷嬷细心调教四儿,“看好”主子,芸香这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如实禀报。而四儿传过去的话,便是芸香已然安心认命,觉得在这儿踏踏实实地当奶奶好吃好穿,终归还是比在外头风餐露宿的强。
慢慢的,赵嬷嬷一伙人便放松了对芸香的监管,有时也会让人陪着她到街上走一走。芸香有时逛得长些,有时走几步便嫌累似的转头回去,偶尔逛店铺的时候,也会买些吃的用的,甚或小巧的胭脂首饰,让给送到府里去,找赵嬷嬷结账。
赵嬷嬷从没把芸香和冯寄生当主子,一心盼着伺候的不过是芸香肚子里的孩子。见芸香竟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找她报销,心中不快,明里暗里地提点她,只说这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好的,奶奶要喜欢,回头让人去京城找定好的匠人给奶奶订做。再者,待奶奶生了孩子,现下买的戒指镯子,也未必待得进。
芸香一幅不高兴的模样应了。赵嬷嬷见她如此,便觉她是自以为“子凭母贵”地恃宠而骄了,觉得她越是这般贪图安逸,越是过不得穷日子。别说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有朝一日知道了,享受惯了的人,也不会想去收外面的苦了。
待彻底放松了赵嬷嬷一伙人的警惕,某日,趁着沐阳城中集市热闹,芸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冯寄生陪她去逛逛。溜达了一会儿,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芸香借口闹肚子,要四儿陪她去茅厕,实则按照早时计划的,从小道慌忙出城了。冯寄生这边周旋着随从,待差不多时候,做焦急地说去看看。他是市井出身,脱身的事本就在行。随从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便被他甩下,待几个人反应过来,他人早就没影了。
这段日子,冯寄生出来闲逛时便会趁机捎带些逃走时要带的行李,怕被察觉,每次只夹带一两样,全都藏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着逃出这日拿了便走。只这会儿他跑来取,却见得包袱不知谁发现,包裹皮撤散在地上,只剩一些干粮并两件衣裳脏兮兮乱糟糟地团在一旁,值钱些的东西都没了。
冯寄生起急,猜得多半是被什么人无意间发现顺手牵羊了。可这会儿情急,他也顾不得,怕被人追上,只得匆匆离开。
冯寄生和芸香、四儿在城外碰了头,半刻不敢耽搁地一路往北。因怕林嬷嬷等人有迹可循,三人不敢雇车,甚至连大路都不敢走,只扎进树林子里走小路。芸香和四儿都没出过门的,没多会儿就在林子里转迷了,好在冯寄生辨得方向,全凭本能也看得出这林子哪里安全可行,哪里危险不能走。就这么着,三人一直摸索到天黑,找了个隐蔽的山洞休息过夜。
怕引起怀疑,三人出来时什么都不敢多拿,早早藏好的行李又被人拿了,加之逃命赶路,待停下来都有些狼狈颓丧。
冯寄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是几个肉包子。
“跑出城时顺手带的,好歹先过了今儿晚上。”冯寄生把包子都递给芸香。芸香拿了一个给四儿,自己留了一个,剩下的推还给了冯寄生。
冯寄生又拿起一个塞给芸香。
芸香道:“你吃吧,我一个就够了……或者留两个,万一明日走不出,没吃的呢。”
冯寄生道:“饿得死饿不死,也不在这一两个包子,你先吃饱了,我再想办法。”
夜里的山洞,处处都是又冷又硬,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没了衣物行李,四儿只得在洞外抱了许多草和树叶,铺在平整的石头上,让芸香坐得舒服些。
芸香安慰冯寄生,说人能顺利逃出来就是好的。
冯寄生沉着脸不吭声,原以为自己一朝得势,飞黄腾达了,往后余生啥也不用干,只管享受就好。没想舒坦富贵的日子过了也没多久,突然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形。他心中本来就不甘心,现下又丢了行李细软,那里面可还藏着他这些日子从宅院里夹带东西出来的值钱东西呢。
夜色渐深,芸香和四儿困得撑不住,四儿又在原铺的草叶上,盖了更厚的一层。冯寄生自己坐好,让芸香拿他当垫子枕头,歪在他身上歇着。芸香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忍他这么坐一晚上。不过冯寄生坚持,说他是男人,不论如何,都不能苦了她。芸香拗不过他,寻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躺在他腿上。冯寄生便帮她拨了拨头发,怕她不舒服似得,给她捏捏胳膊或揉揉腰。
入夜,芸香在冯寄生一下一下的按摩抚慰中睡了过去,她睡觉本来就轻,又怀着孕,山洞里也躺不舒坦,半睡半醒的时候,感到头被抬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睁眼,是冯寄生站了起来。见她醒了,低声道:“我腿麻了,站起来走走,你睡吧。”
芸香想起来陪他说说话,给他疏解疏解,只是身上僵得很,想要起身也费劲。冯寄生也不让她动,说自己出去方便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冯寄生出去后,芸香也再睡不着,坐起来等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来,便走到洞门口张望,却也不见人影。四下都是密林,她不敢出去,只得又回到洞里。
适才躺在冯寄生身上不觉得,这会儿坐起来便觉出山洞里的寒凉来,四处又都黑漆漆,只洞口照进来的些许月光。忽地一个黑影从阴影里闪了过去,像个刺猬或是别的什么,芸香吓得向蜷在一旁睡着了的四儿身边靠了靠,愈发盼着冯寄生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