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就坐在了雕刻着海棠花与缠枝纹,表面铺着蜀锦坐垫的汉白玉石凳上,还扇动着手里的折扇,下巴轻抬示意曹寅快点坐。
曹寅不禁捏了捏手心,袍子轻掀,坐在了康熙对面,不过细看的话他只坐了半个石凳。
比起曹寅的紧张,康熙显得放松极了,摇扇的姿态都透露着几分慵懒。
二人中间的圆形石桌上摆满了美酒、糕点、鲜果。
亭子周围是一圈水池,里面数十条胖乎乎的锦鲤自由自在的游动着。
清风、明月、佳肴、故人,两个俊美儒雅的中年男人面对面而坐,远远瞧着就像一幅水墨画。
康熙伸手刚准备拎起酒壶就看到曹寅先一步起身拿起酒壶给他面前的小酒盅倒了一杯清酒,又沉默不语地给他自己也倒了杯酒。
他嘴角微勾,端起面前的清酒一饮而尽,曹寅也抿着双唇,两只手捧着自己面前的酒盅仰脖喝尽。
两杯清酒下肚,曹寅的不自在感肉眼可见的松快了许多。
下一瞬他就听到帝王轻笑道:
“子清啊,以往朕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照旧能像年轻时一样拉十一力的桦皮弓、百米之外射到移动靶子的正中红心上,可此番来南巡瞧见你的孙子与你幼时相似的模样,倒是令朕不禁生出一种朕与你都老了的感觉啊。”
曹寅闻言不由瞧了一眼帝王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的感觉变得愈发沉重了。
他朝着康熙低声道:
“万岁爷,时人成婚生子早,您如今还没有五十岁呢,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呢。”
“唉,这话不对,老了就是老了”,康熙折扇轻摆又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悬在身侧的半空里连说带比划地笑道:
“朕还记得当年朕刚过完七岁生辰,三岁多的你就被顾问行领到朕面前,说你是皇玛嬷给朕挑的伴读,平日里陪朕一起读书、一块玩耍。”
“朕知晓你是孙嬷嬷的儿子时惊讶极了,看着矮矮的、小小的你,心里直打鼓,二哥的伴读都比他大几岁,你却比朕还小了四岁,也不知道读书时究竟是你照顾朕,还是朕照顾你呢。”
听到万岁爷回忆起了往昔,曹寅眼里也不由露出一抹怀念,他刚出襁褓就没了生母,年轻时他一直有些小自卑,出身包衣家族的他,在汉人眼里看来他是“满人”,在满人看来他是“汉人”,蒙古人眼里他“满汉皆不是”,如果他像旁的包衣奴才一样不通文墨、大字不认识一个就罢了,可偏偏他脑袋聪慧又熟读四书五经,满腹才华令他时常为自己尴尬的身份定位生出迷茫。
如果不是一直被万岁爷明目张胆的护着,他如今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待着呢。
他心里涌起一股温热,也笑着叹息道:
“万岁爷您记得真清楚,奴才当时可不就和这圆桌差不多高吗?多亏您一直崇信奴才,才让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康熙笑着拎起酒壶给曹寅倒酒,吓得曹寅险些一激动从凳子上跳起来,被康熙用右手里的折扇给按住了。
“后来没想到你来朕身边没多久,汗阿玛就英年驾崩了,朕在慈宁宫里被皇玛嬷亲手换上一件明黄色的小龙袍,皇玛嬷蹲在朕面前边给朕整理着挂在脖子里的朝珠,边眼圈泛红地哽咽着对朕说道:哀家的玄烨生来就是要做大清的皇帝的。”
“那时朕知道皇玛嬷正悲痛,也不敢对她老人家吐露自己心底里那点对龙椅的怯意,你倒是有趣,微微仰着头对朕说朕当一辈子的皇帝,你就给朕当一辈子的伴读,直接把朕逗乐了,还是小梁子的梁九功都不由插嘴说,没人能给朕当一辈子伴读的,只有一辈子的臣子。”
想起当年那一幕,曹寅脸也不由红了,尴尬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康熙闲散的语气也变得陡然间有了几分冷硬:
“朕幼龄登基听皇玛嬷的话日日勤学苦读,希望能早一点儿长大亲政,入夜后还会把四大辅臣商量着批阅好的奏折拿回乾清宫里仔细钻研,就是想着能多点东西,生怕自己未来没有本事担负起这偌大的江山。”
想起当年小皇帝因为熬夜苦读吐出鲜血把自己和小梁子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去慈宁宫寻孝庄文皇后的模样,曹寅也不禁夸道:
“万岁爷聪慧又好学,一直都是明君。”
康熙抿了抿薄唇:“那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艰难,索尼年迈,鳌拜仗着‘满洲第一巴图鲁’的身份欺负朕年幼,气焰嚣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的旨意连乾清宫都出不去,苏克萨哈也有私心,遏必隆更是一根风往哪吹哪边倒的墙头草。”
“四大辅臣之间明争暗斗,当朕得知鳌拜那厮竟敢瞒着朕矫旨杀了苏克萨哈,气得与他当庭争辩,他竟然胆敢朝着朕公然亮拳头,索尼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都齐齐低下头不敢瞧,唯有你和梁九功一左一右的站在朕的龙椅面前冲上前呵斥鳌拜放肆,下一秒就被鳌拜一脚一个踹飞了。”
曹寅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那次朕是真的被吓着了,尤其是看到满朝文武的表现心都凉了,一下朝就急匆匆的让顾问行给你们俩喊太医,朕心脏砰砰砰直跳地跑到慈宁宫寻皇玛嬷,皇玛嬷只叹息一声让朕‘等’,而后就给朕定下了索尼的嫡长孙女作为皇后,索尼的病假才结束了,出府上朝直面和鳌拜硬刚,为朕又争取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时间。”
“朕从慈宁宫回来后,才听太医说,梁九功的右胳膊断了,你前胸的肋骨也被鳌拜踹断了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