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他知道的内情多得多,言尚一提点,暮晚摇就想到了:“……也许太子的目的,是想将吏部从我三哥那里抢过来。是啊,太子权势已经很大了,然而录取官员的途径被掌握在秦王手中,太子始终不甘。这几个月来,太子都在和三哥若有若无地试探。”
她越说越流畅、越肯定:“到最后,也许我和长公主都是输家,赢的人只有太子。”
言尚默然点头。
暮晚摇问:“然而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若我为你出头,你能够得回原本属于你的,你为何反而要阻拦我?”
言尚已经下了马车。
旁边春华体贴地为他撑起伞,而他立在雨中,向公主车马拱手而拜:“因我担不起殿下为我出头的大恩。”
他在雨幕中抬目,衣袍上很快沾了雨水:“殿下帮我行卷的恩情,我尚且能报答。但殿下为我出头得罪长公主的恩情,要我如何才能报答?殿下的恩情太大了,我只有以死相报,没有别的法子。”
暮晚摇沉静。
其实还有个法子可以报答。
就如冯献遇献身庐陵长公主一般,言尚可以以身相报。
然而言尚此话,便是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太大的恩情让他后退,他都不愿以死相报……何论其他呢?
暮晚摇收了一切表情。
她坐在车中,一动不动,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
她闭了眼,怒道:“滚吧!”
车门关上了。
春华同情地将伞送给了言尚,看言尚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雨中,一步步要走回那永寿寺。
少年郎君背影清落,袍袖潮湿,看着几多可怜。
春华叹口气,心中浮起许多迷惘色。
刘郎如此,言二郎也如此,冯献遇又为了一个功名和言二郎反目……向上走的路,便这般难么?
言尚到下午时才回到了永寿寺,中途在泥水中摔了一跤,他回到自己屋舍的时候,已经一身狼狈。
低头看眼脏了衣裳,言尚叹口气。
过了半刻,他重新换了身衣服坐到书案前的时候,怔坐了好一会儿,才抹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摊开案上的书简宣纸,开始练字,就当修身养性。到长安后,他跟韦七郎结交时,学了这个法子。
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有一笔好字,韦七郎告诉他,想要一笔字,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日日练。寒门子弟看世家子弟觉得羡慕,然世家子弟于才学一道,确实走得更远。
从那之后,言尚便坚持每天练字。就是心情不好时,他也打开宣纸练字。
如今,蘸着浓墨,反复写了几张大字后,言尚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让他能够思考一些事了。
他重新摊开一张宣纸,沉默许久,将“冯献遇”三个字写在了纸上。
然后,他开始写自己认识的冯献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祖籍何处,祖上做些什么,来长安多久,平时性情如何,与哪些人打交道……若冯献遇本人在此,会惊恐万分。
因言尚似在分析他,且分析得极准。
而将冯献遇的生平写了整整一张宣纸后,言尚又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写自己到长安后结识的朋友。通过自己结识的,通过老师结识的,通过师兄弟结识的……整个关系网罗列出来,其实有些恐怖。
因弯弯绕绕间,好似真的有能和长公主搭上线,或者与哪位位高权重之人搭上线的。
若是旁人来看,定想不到言尚来长安不过一个多月,他竟认识了这么多朋友。
他擅长结交朋友,绝非口头说说。之前半个月,暮晚摇讽刺他是“大忙人”,也是因为他并不总是只盯着一个丹阳公主府。
他的朋友太多了,他需要一一应对。
而今这个关系网放在了眼前,言尚扔笔,盯着自己写满了人名的这张纸,又有些沮丧。
到底是起点太低,时间太短,哪怕他结识了这么多朋友,在这时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上忙。
言尚将所有纸卷成一团,暂且丢开。
靠着古物架,他疲惫地以袖盖脸,闭上眼睛假寐。
他不觉畅想,若是自己认识的朋友都是丹阳公主那个层面的,那自己想要把此事变得简单化,就方便很多了……
暮晚摇气冲冲回到公主府上,又是怒了一下午。
也许心情不好,又也许沮丧至极,天刚黑,她就睡觉去了。
愤愤不平、觉得自己被长公主打了脸的暮晚摇将火气忍了一天,她以为睡觉能好受些。但是她梦到了和亲那两年生的一件事——
“夫君!夫君!”乌蛮部落王庭帐与帐间,年少的大魏公主跌跌撞撞地追着一个很不耐烦的高大男人。
她摔在了地上,周围乌蛮人只是用戏谑的眼神看着她,间或有觉得可怜的。
十六岁的暮晚摇跌坐在地,仰头,看到乌蛮王迟疑地停了步。她抓住这个机会,一把拽住男人的袖子,哀求道:“秾华是从小就跟着我的侍女!夫君,你将她还给我吧,我、我可以帮夫君找其他美人……”
三四十岁的乌蛮王生得人高马大,满身刺青,如雄狮般威武。他可笑地回头看着他天真的妻子,道:“本王只是要你一个侍女,你还要换?换来换去,还是那个人么?”
他敷衍道:“明日本王就把你的侍女送回来。”
暮晚摇怔忡。
远处,两个魁梧的乌蛮人拖着年少貌美的侍女,那侍女又挣扎又哭喊:“殿下,殿下救我——”
暮晚摇鼓起勇气,再次求道:“不行。夫君你将她还回来。明日不行的,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