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花去门口登记,给门卫看过自己身上就带了一束花,没有什么易燃物品影响墓园的环境之后,就被放行进入。
黑色的运动鞋踩过一级级石阶,沈乔按照记忆,往熟悉的那个石碑方向走。
右转、直走、再右转,第三层。
数过四个过去,他就见到了那张黑白照,照片上的女人眉眼精致而冷漠,或许是拍照的时候表情太过正式的缘故,眼角、唇角、就连颌线都是冷的,贴在这冰凉的墓碑上,让人乍一看去,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
这就是他的母亲,沈矜意。
准确点说,是他的养母。
沈乔把手里的花放下,抬手在面前放水果贡品的石板上擦了擦,指腹上就是一层带着细碎砂砾的灰。
他面上露出几分嘲意,与照片里的女人对视,声音里带着很淡的哑然:
“找个人来定期收拾这么简单的事情,6成圳都没有为你做。”
“要是你还活着,应该不能忍受自己这样被他践踏吧,毕竟妈妈你一直很好强,不肯向任何人认输。”
对6成圳是这样,对苏琼佩也是这样……后来对沈乔,也是这样。
他出门忘了带纸巾,只用手掌在那粗粝的石板面上擦了擦,干净的掌心很快就被染成了模糊的灰色,沈乔半点不介意,又低头吹了吹,然后把手里的那束百合放在了墓前。
花店里精心包裹过的鲜花束上犹然带着细细的水珠,独属于百合的淡淡香味传开,有种我见犹怜的气质在摇曳。
沈乔随意地拍了下变得有些脏兮兮的掌心,重又抬头与墓碑上的女人对视:
“说来也巧了,今天我去附近花店买花,他们那里极力向我推荐最鲜的百合,我结账走出来才想起来,你好像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花。”
“你说你小时候漫山遍野的坟地里都是它们,明明是纯洁的白色、却从死人堆里长出来,让你连闻到味道都觉得不喜欢。”
“不过,除了我应该没有人会来了,妈妈今天先凑合一下吧。”
沈乔鲜少说这样多的话,明明是在轻声低语,眼里却都是倦怠,所以他很不适应地停了停,然后又扯了下唇角,“反正以后我也不会来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地,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的变化,普通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内容让其他探亲的人听了,却会觉得后背凉。
沈矜意的墓碑所在的位置算不上好,来时的路上都有松柏静静伫立在两旁,随着太阳高度的变化,阴影会庇护附近的许多墓碑,从早到晚,总有长眠之人能在这炎热夏日得到清凉慰藉,唯有她这块碑……
不偏不倚,始终暴露在日光下,不论寒暑。
沈乔甚至都怀疑,是6成圳和苏琼佩太讨厌她,才特意选了这么个绝佳的位置,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多奇怪啊——
沈矜意活着的时候,存在感是那样的强烈,6成圳厌恶她、苏琼佩嫉妒她、家里的佣人畏惧她。
结果等她一死,所有人好像都一夕之间忘记了与她有关的记忆,留下她一人在这里无人问津,或许这是对她最残忍的报复。
只有沈乔还记得时不时地来看她。
但今日之后,沈乔也不能来了。
他依然记得沈矜意病得最重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6成圳在外面走廊里打着电话,脸上都是肃杀似的冷漠,明明就跟病房离着一道门的距离,不仅戴了口罩、还不知让秘书哪里弄来了防护服,站在走廊上引起诸多人的关注,仿佛他的妻子得的是什么传染性极强的烈病。
直到沈矜意停了呼吸,他也没往那道门里迈入过一步,包括后续的收尸、火化,6成圳都是请了人来专门负责的。
病房里的人只有沈乔。
他站在病床前,沈矜意戴着呼吸口罩,眼睛都要睁不开,却还执着地看着他,呼吸一下比一下更辛苦,氧气面罩里都是白雾,她却死死地看着沈乔。
她露在白色被子外的手紧紧地抓着冰冷的铁床杆,指尖不复青葱白嫩,手背上被绷带缠着留置针,显得那水肿的指头更苍白病态三分。
沈乔垂眸看着她,看着旁边仪器上数字不断降低的呼吸频率,沉默了很久,迟疑了一下:“6成圳在外面。”
沈矜意对这个名字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直瞪瞪地看着沈乔,凌乱的头覆在额上,这神态看着近乎可怖。
唯有沈乔没退。
他对上沈矜意的眼神,一动不动,想起一件事来——
那是沈矜意找人给他治疗畸形恋情的期间,沈矜意又生病了,半夜被6家老宅的人送进医院里。
沈乔刚接受完治疗,路都走不稳,电梯等了太久不到,他扶着楼梯扶手,一层层、缓慢地爬上了十六楼,身上的衣服统统湿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刚走近病房,沈矜意已经醒了,正被家里照顾她的阿姨摇着床坐起来。
见到他的样子,沈矜意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来,仿佛他们母子间什么都没有生过,她还是那样得体、矜贵的高门妇人,他也还是那个拥有幸福家庭的孩子。
沈矜意拍了拍面前的床,喊他:“乔乔来了,坐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沈乔没有任何表情,只目光沉甸甸地看着她,没有过去坐,他已经不能像是以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去到这个母亲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