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官不敢再噤声。
此人狂妄至极,天子也不放在眼中。若是不小心惹怒了他,恐无法交差。骑驴就骑驴吧,高兴就好。其它的也不是他一个中官能管的。
老中官赶回去向太上皇复命,那几句大逆不道的话没敢说,选太上皇爱听的说:“百里公子感念陛下天恩,自觉有愧,不敢受华车羽帜,自认毛驴才符合他身份。”
太上皇听了果然心里舒畅:“他们百里家素来心高气傲,前两次不肯来,这第三次必然是要来的。这个百里十一年纪轻轻,倒把他们百里家的臭毛病学了十足。什么骑毛驴,假清高罢了。”
老中官不敢随便应话,在旁笑着伺候。
太上皇已经好些年没穿过天子冕服,今日换下常穿的道袍,总觉得有些别扭,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朕如何?”
老中官道:“陛下威仪,可镇神佛,令人见之心生敬仰。”
太上皇提提腰带,踌躇满志,和中官玩笑:“能不能镇神佛不知道,但镇一个小鬼绰绰有余。”
大殿之上。
百里昭一身布衣,与高高在上的天子遥遥相望。
天子冕服熠熠生辉,无一处不显示皇权的高贵与压迫。
隔着殿内玉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百里昭站立不跪,颔行过寻常叉手礼,傲骨嶙嶙,却又不失贵族风范。
太上皇看清他的样子,仿佛看见当年百里延年轻时的样子,下意识绷紧肩膀,音调加强试图用高昂的语调掩盖衰老的声音。
“来者何人?为何不跪。”他故意问,想让这个年轻人难堪。
百里昭觉得好笑,声音清朗,字字有力:“贵客登门,从来只有主人家扫榻相迎,没听过主人家临门让客人下跪的。”
嘲讽道:“让客人下跪,这是哪个乡下的规矩?”
太上皇一口气噎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冷笑:“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百里昭轻飘飘道:“百里家的人不畏生更不畏死。”语气淡然,提醒:“当年你父亲都不敢对百里氏喊打喊杀,立下誓言———李氏后人绝不伤百里氏性命,百里氏每一百年可让李氏做一件事,换李氏江山相安无事。”
他扬起下巴:“我若横死长安,正好破了当年的誓言。我敢死,可你敢让我死吗?”
太上皇瞳孔微缩,手上青筋毕露。
正是因为先皇当年立下誓言,就算他再恨百里延,也不能做什么。即使是在他登基后,暗中动作,也只能借助妇人的手段偷梁换柱,偷走百里延的小孙女。
百里延死得早,没能看见最爱的儿子痛不欲生,听说那个小辈最后疯了,真是令人惊讶。
他只是想替百里延好好磨砺一下他的儿子,苍天在上,他明明是好意,谁让那个百里不争气,小小地折腾一下就受不住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伤那个百里性命。百里延爱子的命,是丢在他自个手上。
太上皇打量百里昭。
百里十一和他的爷爷生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这副自命不凡的模样,像极了百里延。
他问:“百里十一,你口口声声当年的誓言,难道百里氏终于按捺不住,想行使百年才得一回的应诺?”
百里昭轻蔑一笑:“为百里氏做事,是李氏求仁得仁,但你不配,也不会应诺。”
太上皇气得百里昭穴直跳,嘴唇颤抖。
他仍记得自己的初衷,收服百里氏,哪怕只是其中一个百里氏。好一会,他缓过气:“你且说说。”
百里昭从容不迫褪去外衣。
原来他的衣袍下别有文章,一身孝服,白得刺眼。
百里昭步步向前,声色俱厉:“李肃,若让你自戕,你敢应吗!”
好似一声惊雷在殿里炸开,年轻的百里像一把利剑攻向太上皇,他咄咄逼人,手无寸铁,却无形中握一把红缨枪,仿佛当年百里延挑开他的剑划破他的面。
现实与过去的幻影交错,太上皇呼吸困难,手不自觉抚上鬓角处凸起的淡淡疤痕。
屈辱和愤怒如海涛般淹没他,他从宝座之中摇摇晃晃站起来,挥舞手臂,大吼出声:“你放肆!朕要杀了你!”
百里昭哈哈仰天大笑,挥袖离去。
禁军听命行事,一拥而上。刀光剑影中,百里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
人影不见,隔空传音———
“按辈分,吾乃汝师叔,汝才是放肆之辈!”
“李肃,你为人恶毒心如蛇蝎,不敢破誓亲自伤人,却令我父母因你而死,此等滔天大仇,不报枉为人子!下次见面之时,便是我必取你狗命之际!”
太上皇一口血喷吐,眼睛猩红,嘴里不停喊:“杀了他!杀了他!”
老中官急得眼泪掉下来:“竖子固然可恶,但陛下的龙体更要紧啊!”
太上皇精神恍惚,言语错乱,一会说东一会说西。急召而来的御医们手忙脚乱,大殿人仰马翻。
不多时,大室榻上,太上皇吃了药,浑浊的眼睛显出一丝清明,看了看四周,总算想起身在何处。有些呆滞,手脚也不听使唤。
老中官一看就知道这是犯了痴症后的余迹。近来太上皇经常这样,一激动就容易手舞足蹈说胡话,甚至昏厥。
过了半刻,太上皇手脚能活动了,开口让人拿金丹来。老中官这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