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津晃了晃,颓然跪下。
几千年后的老鬼盛灵渊同当年的少年天子同时伸出手,一个轻轻按住阿洛津的头顶,一个颤抖着拢过少年的后脑勺。
“那天是过年,”盛灵渊对宣玑说,“巫人族的年节其实不是这天,但他们好奇,也好热闹,就跟来一起吃酒,军中没什么好玩的,酒过三巡,摔跤比武的都累了,有人开始击筑唱歌,有个小兄弟唱起家乡小调,边唱边哭,因为父母兄弟都已经死于战乱,他无家可归了。阿洛津听了半天没言语,晚上回去,头一次写了家信,托最信得过的人悄悄送回族里……连我都瞒着,事之后才知道,他不想让我觉得他很软弱。”
宣玑追问:“那这个所谓最信得过的人是谁?”
盛灵渊低叹一声,双手拢回枯草袍袖中:“你猜到了。”
阿洛津带着族人跟盛灵渊跑了,但他连人族的官话也不会说,乍一到外面,生活习惯也大不相同,盛灵渊要拿主意的事太多了,不可能天天跟着他当保姆,照顾巫人族少族长的事,自然落到了细致周到的帝师——丹离身上。
“阿洛津说,丹离身上有些东西跟大圣很像,看见他就觉得亲切,”盛灵渊说,“于是跟着我一起叫他师父。”
宣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丹离”这个人应该非常重要,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没在盛灵渊的记忆里看到过这个人。
第3o章
为什么?
盛灵渊显然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所有的记忆细节都极有质感,每个人的脸、行为举止都十分清晰,到现在为止,少年天子身边的侍卫,重要的臣属和将军,甚至阿洛津那里比较活跃的巫人,宣玑都眼熟了一大帮。
可这其中,怎么会没有丹离?
按照这位陛下的说法,丹离应该和他、和阿洛津,都应该很亲近才对。
那会又没有互联网,不同框怎么亲?
宣玑脑子里突然闪过某种可能性,激灵了一下。他把手插进裤兜里,不动声色地问:“老族长死了,阿洛津继任,这回彻底跟妖族仇深似海了,所以巫人族正式倒向了你们。这是哪一年的事?”
盛灵渊回答:“平帝三十一年。”
武帝复国之后,才正式登基,改弦更张,设立年号,在此之前,人族沿用的还是前朝的历法。
宣玑记得,“平帝三十一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少年天子十八岁,率滨各族、各部落前来归顺,散沙一样的人族凝聚在的王者帐下。是九州混战中局面逆转的重要转折点。
史料里只记载了生了什么事,没说是怎么生的,宣玑以前看到这段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在那个没有广告和媒体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是怎么把人头拉得这么齐的——当代凡夫俗子连攒一局狼人杀都费劲。
此时,宣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有个巫人族。
巫人族神秘、强大、一直避世不出,他们突然宣布投入人族阵营,相当于一根风向标。其他部族看见了,以为这帮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连忙一窝蜂似的效仿,唯恐自己慢人一步,分不着羹。
如果这都是丹离一手策划的,那这位老兄确实是个值得一嫖的大Ip!
“阿洛津继任以后呢,怎么就从同舟共济,变成同室操戈了?”
盛灵渊闻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一颗流星粗鲁地撕开夜空,朝地平线砸了下去,他俩身后的场景再次碎了。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走投无路时候是患难兄弟,做大做强了,当然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这是自然规律。
巫人族的咒术神鬼莫测,让人畏惧,阿洛津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臭脾气,虽然不拘小节,但看得出别人防他,当然就不会主动往上贴。
他从小被族人宠坏了,一下背负起深仇与全族,差点被山大的压力压弯了背。偏偏他还倔强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局促,每天强撑面子,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有些阴沉乖张起来,越不好相处。
至于人族,除了吃喝拉撒,独有的天赋大概就是告状和内斗了。
有揣摩上意,往最歹毒地方捅的阴状;有大呼小叫,恨不能一头磕死在皇上脚下的道德绑架状,还有“拉帮结伙、一拥而上”念经状——致力于把少主念得耳根生茧,以后提起“阿洛津”,他脑子里自动蹦出十大罪状。
“陛下,巫人族是我臣属之邦,那阿洛津族长与您没尊没卑,直呼姓名,这不成体统!”
盛灵渊从小就是个笑面虎,只不过那时候还不会收敛锋芒,做派十分强硬,听了这等无理取闹的状告,笑眯眯地表示,朕大名又不叫狗剩,还算能拿得出手,别人要是愿意叫,朕也答应。
“巫人族长贪杯好色,酒后出言无状,唐突功臣!”
贪杯就算了,还好色?少年天子听得眼角乱跳,掐着手指头数,也没弄明白自家“功臣”里谁有“色”这玩意,只好委婉地表示“受委屈的朕来安抚,但你们不要趁阿洛津喝多了就占他便宜”。
“有一巫人少年用妖咒伤了郑大夫之子,那阿洛津族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口出不逊!”
盛灵渊表示此事严肃处理,然后把闯祸的熊孩子和熊孩子头头阿洛津一起抓来,一人打了十个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