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旸道:“据弟子所知,那黄飞鸿前辈年少成名,后又多次以寡敌众,锄强扶弱,兼具高深武学与侠义心肠,怎会是贪生怕死之人?况如今隐退江湖,行的也是救死扶伤之善业。以我观之,黄前辈给来客设阻,不是心胸狭隘,反而更显宽仁之至。”
武安承等三人听得,都感奇异,苏见黎却知他总有一些独特却合理的见解。
“以黄飞鸿大师之武功,自然可以上战场,报国家,杀死那么百十个洋人,但又哪里敌得过洋人的枪炮了?战死沙场,也只是早晚之事。再者他远在广东,山遥路远,又何必强求他去北国杀敌。”
“他既有卓绝武功,又有侠义之心,还精通医术,便是世上的洋人强盗都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一个。与其跟几个洋人同归于尽,像这般舍却捐躯之念,退而造福一方,岂不是能救千千万万的、更多的人?”
武安承、徐濯埃、苏见黎听了,都觉醍醐灌顶。
几千年来,儒士、将军、侠客无不以杀身成仁为荣,苟且偷生为耻。
顾旸这番话却给他们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英烈之所以为英烈,便是他们的烈,为人中之英,他们选择舍生取义,就理应流芳百世,被世人赞颂。
变节、背叛、卖国之徒,既然做出了选择,也理应遗臭万年,被世人唾骂。
但像黄飞鸿这样的人物,三人顺着顾旸的思路,想了一想,确是觉得,他在广东行侠为医,还真似胜过在沙场上那样死了。
他也许称不上英烈,但一定是英雄,他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做英雄。
敢于杀身成仁者,我们称之为神人。
卖国求荣者,我们称之为人渣。
但有些人,虽不愿赴死,亦不屈服于恶势力,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爱国,在造福苍生。毕竟人只活这一回。这样的人,也不必太苛求。他们更像我们。
“如此说来,那黄飞鸿给来客设障,原是不愿离开广东,只想一心行医?”武安承道,“看来是老夫想错了。”
“不是师父想错了,只是弟子看来,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各自的使命。有些人是天神下凡,注定流血,为众人开路。有些人是虫蝇投胎,天生吸血,把世道弄乱。”顾旸笑道,“而像黄前辈这样的人物,他于自己的使命,也深有所知。他不上战场,尚且能福泽一方;倘若上了战场,可连这区区一省乃至一府一州的百姓,都保护不了啦。”
“妙!妙绝!”徐濯埃把扇子往桌上一敲,吓得苏见黎一哆嗦,“顾兄虽是江湖中人,胸中的见识,却远比我们这些死读书的,强得多啦。”
顾旸笑着瞧了苏见黎一眼,说道:“此话我也跟阿黎说过,顾某人虽未上过学,却经大山滋养,清风明月,江河花草,天然自有一段风情。”
“阿……黎?”武安承拍了一下顾旸肩膀,笑问道,“你跟苏小姐两个成相好的了?”
顾旸微微一笑,又看向苏见黎,苏见黎却低下头去,脸含羞色。
武安承打趣道:“苏小姐,你当咱们丐帮老大,号令叫化们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腼腆啊。”
苏见黎坐在椅子上,转了个身,低声道:“谁号令你们那群臭叫化了?只是资助一些金银,你们便胡乱叫我甚么老大。”
顾旸见她一脸害羞,与她平时侠女的形象截然不同,另有一番动人风貌。
他偶然瞥了一眼徐濯埃,却见他不知在看向何处,神情僵硬,总之不太开心。
顾旸便忙笑笑,转了个话题:“师父,弟子也愿去一趟广东,会会那黄飞鸿前辈。”
武安承道:“你?”
苏见黎跟徐濯埃听了,均觉惊讶,不约而同望向顾旸。
顾旸笑道:“弟子自别师父,遇见义和拳于清水领,他传了我一些武艺,更兼几经血战,武功小有所进。”
苏见黎道:“你却何时遇见了那于清水?我为何不知。”
顾旸笑望她一眼,轻声道:“那天夜里,你睡得正香呢。等我慢慢跟你说。”
武安承道:“虽然如此,你也未必是那黄飞鸿的对手啊。”
顾旸道:“弟子跟踪到此,本为追上那酷似先师身形之人,一场大雨,把足履痕迹尽浇,也无从寻找了。既听师父说得广东有这般武林豪杰,我等如今已到湖南,路途不远,弟子颇想前往拜会拜会。”
武安承却知道这徒弟的心意。他敬慕黄飞鸿,自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不便明说的原因,便是兴中会之事了,顾旸想代他再去试一次。
武安承沉吟片刻,说道:“好罢!只是你须小心注意。且不说黄飞鸿,单是那仆人,便很难对付。”
徐濯埃折扇把手心一敲,笑道:“武长老,你可莫忘了,我们是三个人呐!”
顾旸和苏见黎听得,都不觉微笑,武安承更是叫道:“对!对!老夫愚拙,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只是你们还须小心,互相照应,遇见强敌,保命为上。”
苏见黎嫣然一笑,说道:“武长老,有这两个机灵鬼,你就放心罢!”
武安承听得,哑然大笑。
顾旸和徐濯埃各自从苏见黎身后,咧着两排大牙,静望着她。
看看门外大雨将息,武安承提杖起身,说道:“雨停了,老夫还得快些赶路。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顾旸挽留不住,便跟二人直把武安承送到山下。
临行之时,顾旸忽想起一事,思之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师父,今日在雨中之时,我从背后叫你,你为何不应?”
武安承一愣,回想许久,用手半掩住口,顾旸会意,便把耳朵凑上去。
只听武安承低声说道:“老夫耳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