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夫呆愣不已,忽而又醒悟过来:“陛下这是……”
“朕只是沿袭了天幕故智而已。”皇帝微笑道:“据说这是后世唐代的太宗皇帝所光大的政策,朕看着不错,稍稍借鉴借鉴。”
汉法万世沿袭,而今汉世宗抄一抄唐太宗的作业,算是理直气壮收一点利息。中大夫自然毫无疑议,还恰到好处的献上一句奉承:“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后世的皇帝能号称‘太宗’,想必是与陛下一样圣明的君主。”
汉代最重庙号,自高皇帝斩白蛇以来,迄今也只有太祖、太宗两位得享庙号,各个都是拿得出的顶级君主;也正因如此,皇帝听到自己身后混了个世宗孝武皇帝的待遇,心下真正颇为喜悦,洋洋自得,大有自诩之感。
但而今这马屁一出,皇帝心中正自欣然,心思稍稍一转,却不由又泛起了嘀咕€€€€以天幕泄漏的口风而言,后世的唐太宗、高宗等当然对得起这庙号,但所谓的徽宗、钦宗,又是在哪里混到的庙号待遇呢?
……后世的大臣不会这么不要脸,逮着个皇帝就上庙号吧?
一念及此,皇帝脸色微变,大有自己最为心爱的心宝贝被玷污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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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黯俯领命,一一记下皇帝承诺的种种变法,思忖着该如何转达皇帝的旨意、召集熟稔汉律议论细节,仔细斟酌完毕之后,下拜行礼:
“陛下仁心圣德,臣敢不尽力?”中大夫缓缓道:“但陛下召臣入宫,仅为此事么?”
皇帝要宽免刑律慎用死刑是天大的德政,朝野上下的大臣欢喜犹自不及,何谈阻拦?皇帝将他这老臣秘密召入宫中,难道就为了正正经经聊公开正当的国事?
中大夫可不信。
天子只是微微一笑。高皇帝的子孙当然谈不上什么“仁心圣德”,之所以深思熟虑,变更法制,也绝非怜悯侍奉已久的酷吏,而是为千秋万代留一条后路。
汉律太过严苛残刻,争斗中失败的大臣往往身死族灭,求一苟且而不可得,只能走上狗急跳墙的绝路。所谓围城必缺,如果给重臣们保留一线生机,那么好死不如赖活,酷吏们勾连秘结的可能性就小了不少。
€€€€说到底,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是被巫蛊之祸的疯狂给震慑住了,不能不做点让步。
但这点让步恐怕还不足以度过皇权交接时路线转移的风险……皇帝眼眸闪动,平静开口:
“朕想让汲公为朝廷举荐一些人才。”
汲公立刻提起了精神:弯弯绕绕到现在,戏肉终于来了!
“陛下想要怎样的贤才?”
“好说。”皇帝道:“朕已决意挑选百工百业中巧思善构、于国有利的人物,充作少府官吏,若真有一技之长,不妨拔擢为千石以上的高官。”
汲黯眨了眨眼。纵以他的智慧,一时间居然都迟钝了片刻,才勉强理解了皇帝的用意,然而依旧不敢置信:
“陛下是说,要拔擢……工匠?”
看着皇帝缓缓点头,汲黯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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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宣室殿中寂无声响。君臣二人彼此相对片刻之后,瞠目结舌的中大夫才垂下头来,却只能喃喃自语。
“陛下,陛下这话€€€€真是出臣的预料之外……”
“仅仅只是出预料么?”皇帝笑道:“那汲公还真是开明€€€€朕还以为汲公会叩头死谏,以性命阻止朕拔擢这些粗鄙小人呢!”
“陛下说笑了。”汲黯苦笑不已,老脸皱成了丝瓜:“臣€€€€臣又不是不晓世事的书生,只是€€€€只是这委实匪夷所思……”
的确匪夷所思。汲黯以黄老出身,历任封疆,娴熟政事,自来便讲究实务,鄙夷虚谈;一月前他在太原开大横扫诸生,所宣扬的字字句句,也都是紧扣着“实际”二字€€€€典籍读得再熟,不能用于实际,终究不过腐儒而已!
但再怎么重视实际,也没有重视到任命工匠做官吏的地步!
大汉自高皇帝定基以来,讲究的便是以经术取士;无论《春秋》、《孝经》也罢、《易》也罢,《礼》也罢,立志入朝出仕的士人,总得治一本经传,详细研究透彻,才有被征辟的资格;盖以圣人微言大义,尽在经传之中,后来人唯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方能领悟治国安邦的大略。
正因如此,朝廷历来纳贤,都默认排除了工匠、商贾等的资格€€€€做工经商都是“鄙事”,圣人所不屑;既尔圣人所不屑,那么浸淫再久,也终究与大道无缘,不过是熟能生巧的匹夫而已!
当然,皇帝若以皇权强压,勉强招纳两个工匠做佞臣也不算难事。但要因袭而为制度,就必得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带头响应,才能打破朝野的疑虑,弹压诸生的不满!
€€€€显然,汲公便被选为了这个德高望重,为皇帝顶锅趟雷的大怨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