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背着个布包,哼哧哼哧地往前跑,哪怕满头是汗也没敢停下来:朱先生的私塾就要开课了,再不赶到,怕是要挨手板。
二黑大名何云,这是自己父亲当初以半碗腊肉为代价央求村里唯一识字的朱秀才为自己起的,藉此二黑才没被扣上“何大牛”的大名——这是自己叔伯一致商量才得出的名字。随着自己的出生,家里攒钱买了头老牛,叔伯希望自己能像牛一样壮实,而不是跟村尾的宋老亏一样,蔫不拉几的。
实际上,何云就算迟到,朱先生也不会责怪。毕竟何云几乎是整个村子里读书最用功的人了。朱先生对何云很是青睐,甚至表示要将其送到城里当墨童,并且扬言“何云如果不是有点笨,以后是可以考个秀才的”,这在稻叶村可是极高的评价。
因为这一点,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对何父何母大为嫉妒,毕竟村里之前也零星有人到城里给人磨墨,有时候遇到出手阔绰的雇主,几乎一个月磨下来,能拿到将近一钱半的银子。
从记事起,何云就一直随着家中大人在地里忙活,偶尔会随着父亲进城赶集。因为插秧卖力、放牛上心,何云除了一身肉被晒得黢黑,得了个“二黑”的称号以外,也常在地里捡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哥的铁片刀,小弟的铁咕噜圈,都是自己自己从田里捡的铁片磨出来的。
此外,12岁那年,何云还在田里捡了一本薄薄的书,看起来材质也不像纸的皮的,入手温润,倒像是石头的,拿来当枕头肯定是颇为舒服。
说起这本怪书,何云还因为其吃了些苦头。当初看在怪书摸起来颇为舒服的份上,何云确是想把它带回家当个枕头。没想到自己一撒手,怪书就莫名消失,跑到了自己的脑袋里。虽然没有造成任何不适,但受到惊吓的何云自然是六神无主,赶忙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由于何云打小实在,又描述得绘声绘色,父母自是信了何云的话,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带着何云跑到了村里王神婆家里。
一顿“画神符”、“淋圣水”之后,王神婆指出这是书妖附身,情况十分危急,再不处理,书妖就要活吃了何云的项上人头,还要祸及家人。何父何母一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奉上了银钱,请神婆施法驱邪。
收了好处的神婆自是奋精神,誓要降妖除魔,替天行道,对着何云就是一阵驱邪,足足忙活了一整个晌午。何云本来就干了一上午农活,虽说是个年轻的小子,又哪能受得起这般折腾。在淋了一身鸡血狗屎又喝下了第二桶黑狗尿之后,何云立马表示脑海中的书妖出了一声惨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听闻驱邪成功,王神婆十分满意,何父何母也是对着神婆一阵感恩戴德。
实际上在怪书进入脑袋之后,虽然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脑袋中的虚影状怪书,但何云并无不适,头颅也没有莫名其妙地被吃掉,脑袋里的怪书自然也没有被王神婆的“作法”驱逐掉。
此外,何云现随着怪书的到来,自己的脑子似乎比以前灵活许多,在私塾识字也快了一些,种地卖粮算账也更加流利了。这似乎也是神婆没有预料到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何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跑到自己脑袋里的怪书对自己也许是有好处的。按捺不住的何云在半年后再次找到了父母,告诉了他们相关的情况和自己的猜想。
鸡飞狗跳!
上次的遭遇使何云多了个心眼,这次他反复对父母强调自己脑袋里的书已经没有了,只是偶尔闭上眼还能看到怪书的影子。然而后面事情的展还是大大出了何云的预料。
大惊失色的何父何母再次带着何云找上了王神婆。在一阵跳大神之后,神婆指出这是之前的“书妖”留下的阴邪妖气,长久以往书妖将借着这股妖气再度复活。就算无法复活,因为这股妖气的原因,何云也将无法人道,除非用至阳至刚的物件驱逐这股妖气。
看在同为一村人、并且何父何母经常帮自己打理田地的份上,王神婆极为慷慨地没有收钱,并且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用王神婆的说法就是:“二黑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个麻烦也是上次做法落下的。这个忙我必须帮。”
在何父何母的注视下,王神婆在大晌午的烈日下把何云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用符鞭抽了半个时辰,并美其名曰“引天地阳气入体”。
然后累得大汗淋漓的王神婆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驴鞭符酒,足足一斤多,全部给何云灌了下去,并且强行喂何云吃下了浸泡多年的半个生驴鞭。
何母看得清清楚楚,符酒开坛的一瞬间,王神婆心疼得脸都抽起来了。
而何父何母见到神婆为自己家的小子花费如此心思还不求回报,自然是千恩万谢。何母甚至当场给王神婆跪了下来,无奈被神婆躲过了。
所谓的符鞭就是数股柳条编成的鞭子,上面缠满了王神婆画符用的黄纸。即使王神婆已经年老力衰,几鞭子抽到身上,就算不是血肉横飞也算得上是皮开肉绽了。可怜何云被抽了个半死不活,然后立即被灌下一斤多酒和一坨不知什么畜牲的肉块。
亲眼看着何云吃下半个驴鞭的王神婆心满意足地对何父何母做出了交代:“这下书妖的后患应该被彻底除掉了。”为了保险起见,王神婆还将剩下的半个驴鞭也给了何父何母,并嘱咐他们回家后将其切开,每天午时都给何云吃一块,在一个月内将其吃完。
正如王神婆所料,至此以后,何云再没提过有关于怪书的任何事情。
第二次作法自然也没对何云脑袋里的怪书造成什么影响。这两波磨难给了何云很大的教训,至此他再也不对任何人提及关于自己脑袋里有怪书的事情了。
而给予何云最大教训的是村里同龄人的流言。
觉自己变聪明之后,正值年少的何云哪能藏得住秘密?得意的他很快就对着一起玩耍的同龄人炫耀起来,并且隐隐透露出这是因为自己遇到了灵异事件。谁知那些玩伴都认为何云是中邪了,并且回到家中对此大肆宣传。
更糟糕的是,神婆的两次驱邪也没刻意避着谁,何云一身屎尿和被抽得半死的模样更是坐实了“何家二小子被妖物上身了”的流言,就连朱先生都对此表示了担心,村中在一段时间内更是隐隐有着刻意孤立何家的趋势。
无奈之下,何父何母只好找到王神婆,使了些银钱才说服神婆放下“修道之人不可抛头露面”的成见。神婆先找到了村长和朱先生,而后三人一起在村中召开集会,当众洗脱何家和何云“妖邪缠身”的恶名,这才了却了一桩风波。
事后,导火索何云自然也被何父何母抽成了陀螺以示惩戒。幸好两三年过去了,村中的长舌妇也在村长、神婆和村中唯一读书人的“镇压”下早已忘了此事。
后来,何云在城中赶集时见人说书,在一旁听了许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桥段,这才知道自己当初在村中卖弄的行为是多么愚蠢。
……
这天晚上,何云躺在床上久久未眠。原因无他,一晃数年过去,按虚岁来算,何云也到了束之年,再加上识字颇多,朱先生打定主意要带他进城见见世面、谋些体面的工作。而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门外大院内,父母正和朱先生洽谈相关事宜。
按朱先生的说法,若能寻个磨墨童子的行当,或是能加入什么城中衙门当个差人,岂不强过在一个小小的稻叶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多时去掉农税也只能勉强混个一家温饱!就算加入酒楼跑堂,或者成了什么帮派的小喽啰,收入也不是种地能比的。
实际上,何父已经准备通过朱先生的关系,将二黑送到城里做活了。目前何家老大已经娶妻生子,老三只比二黑小一岁,也算得上是家中顶梁柱。一个男人三个男丁的人家,在稻叶村也是响当当的存在,叶父自忖应该试着让自家好男儿接触一下江湖。老大已成家,老三尚且年幼,老二年龄正好又颇能识文断字,性格早熟又不失机灵,正好出去闯荡。
然而“儿行千里母担忧”,知道何云即将孤身一人在外打拼,何母甚为不忍。此外,进衙门当差或者是加入什么帮派,行事多半有生命危险;而跑堂磨墨也是看人脸色、随人呼来喝去的勾当。何母念及自己的好儿子要如此这般,岂能忍心!
何父则蹲在地上,一手端着个旱烟袋,另一只手横在膝盖上捻着烟丝,嘴中“吧嗒吧嗒”不断抽吸,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朱先生则是站在何父何母的旁边,举着一个册子,不断地在劝说些什么。
三人就着跳动的油灯在院中商谈许久,他们的身影也随着灯火的跳动不断伸缩着,看起来有些令人烦躁。最后何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旱烟袋锅子在地上用力一磕,何母则是以手掩面抽抽嗒嗒的样子,朱先生倒是很兴奋,两只手不断在空中挥舞,似乎在描述着什么。
瞅了一会后,何云便把目光从门缝中收回。他有预感,自己今后的日子,可能和大哥,和小弟,和自己在稻叶村中的任何一个玩伴,都不一样了。伴随着乱如麻的心绪,何云浑浑沌沌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