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药的头两天咳嗽加剧,胸闷心慌。
停药的第三天,喉咙还是偶尔咳嗽,发自胸腔深处的闷咳和虚喘却逐渐减缓了。
之前的旧药方是四月请来的齐老郎中开的。齐老郎中是远近出名的名医,江宁府给贵人看了一辈子的诊,年纪大了回乡养老。
四月春夏交替,时节变更。魏桓当时的病症极为不好,魏大病急乱投医,听说齐郎中年纪大,资历老,登门把人请了来。方子确实有奇效,一剂药下去,陷入半昏迷的魏桓便恢复了清醒。
魏大惊喜之余,很快捧着金饼再次上门请医。但这回齐老郎中却百般推脱,天气热啦,年纪大啦,总之再不肯出诊,只送了个温补方子来。
温补方子的效果差了许多。没过几日,齐老郎中又全家搬走,谁也不知搬去何处,再也寻不着人。
这才有了后来强绑了林郎中看诊的事。
魏大懊悔不已,“那姓齐的老儿不知收了谁的好处,开这等害人的药方!只有第一副药有效,后面开的方子却伤损身子
,难怪后来死活找不到他!”
魏桓坐在木楼唯一的一把交椅上,修长指尖抚着紫檀木扶手,没有应声。
清晨阳光映进木楼栏杆,映亮了黛蓝色衣摆上的银绣竹石纹。今天的木楼因为摆放两个冰鉴的缘故,闷热感消退许多。
魏桓虽然感觉不到热,但感觉得到吹过身侧的带着凉爽气息的风。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紫檀木盖的大冰鉴上。
紫檀木质最适合精细雕刻,迎面一副极为眼熟的松鹤龟兽延年图案,丝丝缕缕的凉气沿着镂空图案的缝隙蔓延在室内。
青松,玄龟,树下坐龟吹笛的仙人,身边展翅翩翩起舞的白鹤……少了个脑袋。边角处刨去了一层表皮,露出光秃秃的木板。
场面莫名有点滑稽,魏桓的目光落在没脑袋的仙鹤处。
“叶家忘了补雕工了?”
魏大一拍脑袋,想起来这茬。
“早晨过去拿朝食时,叶小娘子提起一嘴,说她在画仙鹤脑袋的画样子,画好了就拿给木匠赶工。但这只仙鹤正跟着笛子跳舞,脑袋往东边转也行,往西边转也行。叶小娘子托我跟郎君说,给她多两日功夫想想,仙鹤脑袋到底是往东边转好呢,还是往西边转好。”
魏桓人分明没有在笑,眼底却泛起不明显的笑意。“东边好。”
“欸?”魏大挠了挠头,“我不大懂这些雕花手艺。郎君觉得鹤脑袋朝东边好,回头我跟叶小娘子说一声。”
魏大把新旧两个药方子铺在书案上,来回比对。
“郎君,既然停了旧方子,林郎中开的新方子,咱们要不要抓一副试试?”
魏桓沉吟片刻,同意了:“试试。”
叶家做生意实在,冰鉴不止“买一送一”,还装了满满整箱子的冰块抗上木楼。魏大满意地环顾左右,现今左右角落里对放两个冰鉴,暑热消退,郎君想多晒一阵太阳也令人放心。
“郎君稍坐,我去看看新添的那窝鸽子。新安置的鸽舍离不了人。”魏大转身下楼。
魏桓独坐了片刻,阳光照进木楼,身上感觉到阳光的热度。他起身卷起竹帘,扶栏往下望去。
隔壁闲不住的叶家小娘子此刻坐在中庭院的树荫下,手里拿着纸笔专注地勾划什么,不知是不是在描绘仙鹤脑袋。
魏桓凝目望去片刻。
果然是在绘制仙鹤。摹写了整张的松鹤龟寿仙人图,上头画了两只鹤脑袋。一只往东张望,一只往西张望。似乎难以抉择,她放下笔,盯着两个脑袋苦想。
松鹤龟寿仙人图案的雕刻原作,此刻就安静地立在魏桓身侧。瘦削而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紫檀木雕。
日出东方,朝阳沐松。松枝上头还有一轮初升之日。
仙鹤展翅向阳,翩翩起舞。
仙鹤龟寿图案的冰鉴,原本就是供家中长辈使用,摆在长辈卧房里的夏日用具。
幼时他时常在祖母的床上午睡。夏日炎炎,热得幼童辗转难眠。祖母开了库
房,寻来最大的一个冰鉴,放在自己卧房中。
幼童体热贪凉,漫长夏日恨不得抱着冰鉴入睡。年幼的他从午睡醒来时,时常发现自己的手从床里摊开伸到床外,压在冰鉴木盖的雕刻上,小小的手背压住许多凹凸起伏的松针印子。
魏桓把自己的手背压在松枝雕刻上。
在这个同样炎热的江南六月夏日,冰鉴里的冰块逐渐融化,白色雾气从松枝镂空缝隙里飘散空中,手背处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二十年旧光阴,在眼前失而复得的长辈遗物面前,流逝如水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