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語聲仍舊不斷傳來。
宋游已神魂出竅,趁崔南溪不注意,化作一隻燕子,飛上天際。
飛起來之後,天空變得更遠了,雲海變得更廣了,世界變得更大了,而這聞名大晏、引得無數人來的雲頂山,也只是海中一座小島罷了。
只往無盡的蒼穹飛去,感受天空宇宙的壓迫感,疲倦了單調了便掉頭而下,又感受那強烈的失重感,聽風聲呼嘯。隨即扎進無邊的雲海中,在霧茫茫的世界中穿行,不時幾個急轉彎。
大山莽莽,四季景色都在眼裡。
見山腰百花齊放,蝴蝶翩飛,不知從何處來的旅人屈身摘下一朵,低頭輕嗅,便消除了爬山的疲憊。
見山底綠樹如茵,湖海茫茫,煙波渺渺,風光秀美,有漁人站在小舟之上,戴著草帽遮陽,轉身將手中漁網撒出一個渾圓,噗一聲落入水中。
見風吹落山間紅葉,鋪成地毯,燕子翼尖擦過,仿佛也碰掉了一片。
見小鹿在山間低頭吃草,燕子從它頭頂輕巧划過,幾乎沒有聲音,卻還是引得它抬起頭來,警惕的左看右看。
見雲頂山後有個常人難至的湖泊,淺處白沙如牛奶,深處淡藍如冰玉,遠看在陽光下透著比純淨的寶石更清透的光彩,近看又可見一層層波瀾被風推過來沖刷著白色石子,真是世人難見的美。
又見山風經過,萬樹低頭成浪。
不知名的雀子在地上啄食,花豹潛伏在叢林之間,有蟲兒從落滿腐葉的地里鑽出,又有許多尋仙者沿著小路往山上走。
掉頭往上,從雲海中躍起,眼前只有天空,又是何等的逍遙自在。
繞著雲頂山飛舞一圈,那山體石壁上的石刻都清晰映入眼中,每一條橫向波紋都是風和歲月留下的痕跡,隱約辨別得出當時的模樣,但絕大多數細節早已淹沒在了時間長河中,這世上又有何人能夠久長?
崔南溪朝燕子看來,被山頂寒風吹得縮起脖子,面上有意外也有欣喜,燕子卻不管,只一振翅,又飛向遠方。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不知過了多久,燕子才貼著山壁飛上來,在崔南溪和護衛看不見的角度,悄悄撞入道人的體內。
道人卻沒有立馬睜眼,而是繼續閉著眼睛,借著方才眼中所見的天地盛景,心中觸及的玄妙感懷,仔細感悟此時此刻這方天地的靈韻與玄妙。
這雲頂山本來也是名山,可出名的也只是它的高度和險峻壯美的風景,不過曾經卻有修士在這裡修行過,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修士在這裡留下了石刻和鐵索,因此有了仙山傳聞,有了絡繹不絕的尋仙求道者,三人成虎,幾個傳聞,又給這裡添了一層仙氣,循環往復,造就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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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哪裡能在這裡找到仙?
只能在這裡找到自己。
可也正是那位修士在此修行過,刻下了無數石刻,他這個人也留在了這座山的靈韻中、留在了那一面面石刻里。
宋游便好似看見了他。
準確來說,是看見了雲頂山的靈韻。這裡面有著這座山經歷過的每一場風雨地震,每一次日月更迭,只是那些太多太短了,無數場堆成了一片倒是顯眼,可把每一次單獨拿出來看,都看不清楚。這裡面還有著每一個登山的人,每一個失足從懸崖上掉下去的人,每一個在山頂詩興大發做出千古名篇的人,只是那些也太多或太短了,並沒有被這座山清晰的記住。
只有一位修士,在此修行百年,日日夜夜與這山的靈韻交互,又刻下了滿山石刻,留下了僅次於億萬年來日月星光風雨侵蝕的清晰烙印。
許是緣分,許是巧合。
不知是靈韻的功勞,還是石刻的功勞,宋游感想之間,仿佛穿過了時光,一眼就看見了他。
這位修士在這裡待了上百年,除了修行,就只做了一件事情——
刻鑿石刻。
一刀一刀,一鑿一鑿,在這雲頂山上刻下了一道道或站或坐或飛天或起舞的身影。不知道這些對他有什麼意義,是他當時心中所想,還是平生所愛或時常懷念的,只知道那時還是清晰的,只是風啊吹了上千年,才使它變了模樣。
宋游便在這裡看著他鑿。
一刀一刀,一鑿一鑿。
叮叮噹噹,風吹石屑。
上百年如一日,風雨無阻。
前人不急,後人也不急。
一道道身影成形。
在那百年未曾停止、厭倦的叮噹聲中,宋游逐漸對這方亘古不變的天地和從未停歇的歲月又有了別樣的感觸,不僅在於這雲頂山,也在於他下山一年以來走過的山山水水,不僅在於那道人和石刻,也在於他自身。
好像明天就又是立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