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心又伤感。心里很是明白,齐无错这个时候远离长安是最好的选择,或许他不会再回来,或许他会隐姓埋名。
他不必再扮疯,不必再张牙舞爪,不必被权力倾轧,不必在漩涡中挣扎。自由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对于他而言,这将是一次生。他终于可以褪去所有的枷锁,不姓齐不姓窦,天高任飞翔。
宝鸾取来公主府的信物交给齐无错:“我在西疆时对安西府的都护有知遇之恩,此人重情重义,你拿着这个去找他,有我的亲信,他定会护你周全。”
齐无错没有矫情痛快地收下了。其后两天,宝鸾忙得脚不着地。让人准备这个准备那个,等到齐无错上路时,满满多出十大车。
宝鸾仍嫌不够,担心他冻着饿着没钱花,铜钱碎银子大额银票塞了一大堆,细碎的事情叮嘱一大堆,听得齐无错耳朵都生茧。
“小善,你唠叨的样子好像我阿娘。”他掏掏耳朵,嬉皮笑脸,“你再唠叨下去,天黑我都走不了。”
宝鸾张嘴就要说他不识好歹,开口时忽然意识到这是齐无错第一次笑着提他母亲,立刻把话咽回去。
母亲是齐无错的禁忌,认识他十多年,他鲜少人前提起他的母亲。笑着轻松说出阿娘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眼前人的笑脸和当年那个一脸阴沉随时戒备的小少年重叠。宝鸾这两天强行压下去的伤感蓦地浮上心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纵他有万般不好,对她却从来没有一点不好。
不管别人说他如何飞扬跋扈目无下尘,她只知道,这个人对她的一颗真心,弥足珍贵。
一想到以后不知多久才见面,宝鸾眼眶红,上前紧紧抱住齐无错,忍着眼泪说:“齐无错,你要好好的,等我七老八十记不得你的时候,你要回来提醒我。”
齐无错抚抚她的额,眼中流出似水温柔:“好哇,你敢不记得我!到时候就算老得走不动,用爬的我都要爬回来找你算账。”
宝鸾眼中泪水打转,终于呜地一声再也忍不住,背过去抹眼泪。
曾经十来年的宫廷生活,他为她亦步亦趋小心翼翼的生活添了许多光彩。如今他要走了,她怎能不笑着送别。
“小善,吃好睡好,后会有期。”齐无错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再留下去,他离开的勇气就会消失殆尽。
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来。皇后要做的事,注定不会成功。她心狠,仍不如那个小崽子狠。
长安的天翻过来,他定要靠小善接济周全,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没地给她添麻烦。
不如走了好。远远地走开,去看她看过的风景。
飞身上马,齐无错咬咬牙,扬鞭而去。
宝鸾踉跄着往前,告诉自己不要哭,挤出一个带泪的笑,朝齐无错策马离去的背影挥手。
———齐无错,后会有期,长命百岁。
太上皇死后第五天。才饭含九贝行小敛,又三日,行大敛。
大敛后钟鼓一万声,丧钟响彻长安后,方能成服。成服之时,圣人才得知,从小敛到大敛期间三日,皇后和李云霄做了什么。
他早有猜想,但拒绝相信。
多年的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圣人始终坚信自己和皇后亲如一体。他不信她会撇下他选择别的人。哪怕那个人,是他们两个的女儿。
她选择扶持女儿,此事因此更加荒唐滑稽。
启殡往陵地出之前,班哥又一次对圣人说:“您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疯了,接下来会生什么,不必我说,阿耶心中有数。”
太上皇仙逝当天,班哥就将圣人软禁了起来,皇后不在宫中,未能一并囚禁。所以当他将皇后和李云霄的举动告知圣人时,圣人第一反应是班哥在撒谎。
皇后怎么可能对他不管不顾,她暗中召集兵马定是为了从班哥这个不孝子手中救他出去。
当太上皇的棺椁和送殡车马浩浩荡荡驶向陵地时,圣人坐于玉辂车中,扑面而来的风是腥浓血味,耳畔而入的声是兵刃相接。
他大喊:“是朕!是朕在车里!”
喊到嘶哑,也没有人理会。
不多时,甲胄刀剑声消失。这场争斗,本就实力悬殊,赢家早已内定,做戏一场,请君入瓮罢了。
混乱中死了一些送葬的大臣和宗室,虽然一路上不太平,但棺椁最终还是顺利抵达殡宫。
殡宫内,圣人颓衰沮丧,班哥手执哀仗,站在天子才能站的地方,哀仗指向圣人点了点,姿态强势,毫无父子间的温情。
“阿耶。”他有些不耐烦,喊一声“阿耶”都嫌多,“儿子不希望太极宫入主第二个太上皇。”
圣人从失神落魄中惊醒,一个激灵,看恶鬼般看向班哥:“你要弑父?”
班哥无语,目光扫量圣人,对这个男人能生出自己这样一个儿子表示怀疑。
软弱无能,瞻前顾后,好事不成,坏事半就——彻头彻尾一个废物。
此废物一生最大的成就,第一件:靠运气当了天子,第二件:让赵妃怀孕。
“阿耶怎能如此想我?真是伤透儿的心。”班哥仪态雍容,漂亮英俊的脸蛋干净两行泪——刚才做戏时用蒜瓣熏出来的泪。
他上前两步,圣人后退两步。班哥笑了笑,一把擒住圣人胳膊,居高临下:“阿耶,躲什么?我是您儿,难道还怕我害了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