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正唱“思凡”这一折,谢文琼把眼儿一瞅,只见岳昔钧指尖在膝上闲敲,哪有半点失态神色。
谢文琼心道:若不是我料错,便是此人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生难缠。
谢文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驸马,本宫口渴。”
岳昔钧转过头来,温声道:“殿下口渴,不知是阴虚、湿热还是痰阻、血瘀?”
谢文琼道:“哪个叫你瞧病,看茶。”
岳昔钧正待起身,谢文琼鞋尖在她膝上一点,道:“慢。”
岳昔钧只得又坐下去,膝行两步,行至谢文琼与沈淑慎之间的小几,捧了茶壶,向谢文琼手畔茶盏倒了七分满,又托了茶盏,呈与谢文琼。
谢文琼方要去接,指尖还未触及茶托,岳昔钧又略微收手,将茶盏收回,笑道:“这句可唱的是臣心声了。”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戏台上方唱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但她一语毕,台上色空已然唱至下一句,而这下一句恰恰是——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听了这句,二人心中皆是一动。
谢文琼心道:细细想来,她倒是没有那些个可恶的男子习气,可惜白白投了男胎。
岳昔钧心道:娘亲们为了我不步她们后尘,才叫我在军中女扮男装,如今也算是将要熬出头来,待回到家乡,自然改换女子装束,试一试脂粉裙钗。
岳昔钧一手捧茶,一手指了一指一旁的蒲团,笑道:“殿下,‘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纵臣有千般不是,废了臣的双腿,万方也不好交代不是?”
谢文琼没有拿到茶盏,已然有些不悦,听此语有拿天下人悠悠众口来堵她之意,又添一分不悦,道:“瞧来驸马吃了这许多苦头,却未曾学乖,言语间也不细思细量,如此还叫本宫开恩么?”
岳昔钧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来她胸中也自有几分傲气,二来她生来二十九载,哪里见过公主这般残忍的天真,只觉逗她之后,见她气鼓了双颊,又不能真喊打喊杀的反应煞是有趣,当真对公主哀哀告饶反倒无有意思了。岳昔钧向来喜怒于面于心皆是淡淡克制,对外人向来是从不多言,万事鲜有能起兴致之事,如今好容易逮住一件,纵然受些皮肉之苦,于她也是值得。
岳昔钧重把茶送上,道:“殿下,请饮茶罢。”
谢文琼与她对视一眼,试着伸手取了,这回果真不再生波折。
谢文琼呷饮一口,又将茶盏放至岳昔钧手上,道:“淡了。”
岳昔钧将茶盏放回几上,往壶中添了一回茶叶,待给谢文琼换了茶水,沈淑慎也把茶盏往几上一放,口中倒客客气气地道:“有劳。”
岳昔钧停手不斟,微微笑道:“沈小姐这便不是了。”
沈淑慎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岳昔钧道:“我为殿下看茶,乃是臣子本分。沈小姐如此呼喝,敢莫也是君么?”
沈淑慎道:“不敢。驸马好生伶牙俐齿,不愿为举手之劳便罢,何必讲这些话来编排我呢?”
岳昔钧道:“怎敢编排小姐,只是小姐使唤在下,总该问过殿下才是。”
谢文琼道:“她使唤你,何必问我?”
岳昔钧道:“臣要‘恪夫道,亲亲尊尊’,自然要问过殿下。如若旁人有不会说的,讲臣向沈小姐大献殷勤、眉来眼去,就不好了。”
沈淑慎道:“驸马此言差矣,此间无有旁人,怎会有人嚼舌?难道驸马是在说殿下治下不严么?”
岳昔钧心道:这般绵里藏针之人见了千千万,倒不如公主通透爽快。
岳昔钧道:“怎会如此,只是假设而已。小姐岂不闻‘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有备无患罢了。”
谢文琼不耐烦听她二人斗法,道:“沉榆给沈小姐斟茶。”
岳昔钧和沈淑慎由是偃旗息鼓,岳昔钧便又捧了谢文琼的茶盏奉上,道:“殿下,此番不淡了。”
谢文琼吃了一口,“嗯”了一声,道:“回去跪着罢。”
岳昔钧应了声“是”,便又跪回蒲团之上。
台上《孽海记》唱毕,谢文琼放了赏,改唱《狮吼记》。正唱到“跪池”一折,台上陈季常跪在池塘边听见蛙声,岳昔钧忽而道:“殿下,臣险些儿忘却了,臣为答谢殿下请戏,特亲手做了个小玩意儿,供殿下解闷儿。”
没待谢文琼反应,岳昔钧高声道:“安隐,呈上来罢。”
外间,安隐听了,捧着匣进来,交给岳昔钧,安隐又退了出去。
谢文琼料她定没安好心,暗自警惕,问道:“甚么东西?”
岳昔钧打开匣盖,捧出一只巴掌大的木鸟来。只见这鸟身上细细上了颜色,乃是一只麻雀。
谢文琼近日最见不得麻雀,冷声道:“没完了?”
岳昔钧将木麻雀放在地上,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东西有趣的紧,不是个呆鸟,很是神气。殿下请看——”
她把手一拉藏在木麻雀腹部的引绳,小麻雀的翅膀便扑腾起来,黑珠子做的眼睛也打起圈,鸟头一点一点,鸟喙啄在木板地上,发出一串“咄咄咄”的声响。
此时,台上恰好唱到“蛙哥,你可怜我陈糙跪在此,且咀片时,不要叫了”,文武场板鼓声拟作蛙声“得、得、得”的尚有些闲适,木麻雀一啄起来便“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