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变化太过惊人,令吴、朱二人俱是反应不及。待得两人各自倒地,朱瞻基双臂才猛然推开吴定缘,艰难爬起身来朝舅舅跑去。
而吴定缘也暂时顾不得他们,先冲到那段半坍塌的护栏旁,把昏迷的苏荆溪抱在怀里。她的长散乱地披下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许是受了内伤。吴定缘不谙医术,不知该怎么施救,只得怀抱着她,连声呼喊名字。
好在喊了十五六声之后,苏荆溪缓缓睁开了双眼。吴定缘看她嘴唇嚅动,知道她在问皇帝下落,便抬头看去,望见朱瞻基正咬紧牙关,搀着张泉朝悬廊另外一侧边缘走去。皇帝似乎感应到吴定缘的目光,略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可惜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他随即转身,继续挪动起来。
吴定缘正要动,却被怀里的苏荆溪拽住衣襟,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去追了。明楼火起,他们跑不掉的。”她伸出手去,虚弱地摸了摸吴定缘的脸庞,“更何况,现在你去追,还能下得了手吗”
吴定缘沉默以对,原来她也看出来了。
“你可还记得在淮安船坞里,我给你开的药方”
“记得,你的话我都记得。你说我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可最后我还是扎偏了”吴定缘有点惭愧地说。
苏荆溪道“不必愧疚。扎偏的那一刀,才是你最真实的心湖映象。唯有如此,才能知道你真正的恐惧是什么。你现在看见他头还疼吗”
“不疼了。”吴定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语气轻松,“刚才即将刺死他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我真正恐惧的不是朱瞻基,而是朱棣。原来解开心结的药方,不是杀大萝卜,而是好好观赏这一场长陵大火啊。”
“那很好,很好。”她低声道。
吴定缘搀扶着苏荆溪缓缓起身,与她肩并肩靠在栏杆旁,仰起头来,望向明楼四周越旺盛的火势。苏荆溪现,火光照耀之下,他居然在笑,自从两人相识以来,还从未见他笑得那样轻松。
轰隆一声,两人眼前的抱头梁和踏脚木最先失去支撑,直直坍塌下来,砸得其他三根灯柱也纷纷倒地。更多的香油流淌出来,激起火头更大的愤怒,它咆哮着,把整个明楼烧出一圈明亮的金边。
在悬廊的另外一侧,朱瞻基费尽力气,把舅舅拖到了栏杆边缘。他趁着喘息的空当朝身后一瞥,烟火阻断了视线,那两个火光中的人影几乎已看不清了,似乎不打算前来阻止当然,其实并不需要阻止,明楼上层已陷重重火海,距离地面又高,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陛下,你何必管我你自己快走”张泉断断续续地喘道,他的腰间被那铜簪齐根没入,受伤极重,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朱瞻基咬牙道“我已经走不脱了,可一天之内,母后失去一位亲人就够了”他四下张望,还在寻找逃生之机。从南京到北京,他一路上几次身陷绝境,最后都拼命跨了过去,绝不会轻言放弃。
就在这时,楼下的于谦率众冲到明楼之前。他一见到这熊熊火势和楼上的人影,知道冲上去是绝无可能了,顾不得规矩,一下跳上石几筵大吼“脱甲脱袄脱披风把你们所有的衣物都堆到城下去快”
周围的军兵都是久经训练,很快便堆出一座布山出来。于谦又直起脖子,大声对明楼喊道“陛下跳下来跳下来”
明楼虽高,却避不过于谦声音洪亮。朱瞻基在楼顶听得一清二楚,大喜过望。这时汹涌的火浪已扑到两人身边,像恶狼一般试探着猎物虚实。他奋起最后的力气,要把张泉推下去,却不料张泉用力反手一制,把朱瞻基按在了楼边。
“舅舅,你这是”
张泉没有回答,反而低吼一声,把他推出了明楼。朱瞻基只觉得眼前景色飞上升,耳边生风,随即被一大团绵软接住,重重一震。
从尾椎骨和右腿传来一阵剧痛,朱瞻基知道一场重伤是免不了了,但自己至少没死。于谦第一个冲上布山,要来搀扶皇帝,朱瞻基却龇牙咧嘴地仰起脖子
“舅舅,你快跳啊”
张泉双手攀住栏杆,试了几次,却失败了。苏荆溪刺得实在太狠,他力气流失极快,已是强弩之末。朱瞻基大急,可身体一点也不听使唤。于谦想命令士兵冲上磴道,可无一例外都被高温逼退回来。
张泉晃了晃身体,努力探出头来,对楼下喊道“陛下,臣有取死之道,莫要让人来救了。”
“可是可是”
“陛下,你冷静一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能答允一件事。”
“你说朕什么都答应。”朱瞻基吼得嗓子都嘶哑了。
“帝都南北,关乎漕河兴废;千里漕河,关乎大明千秋基业。望陛下慎之,慎之莫要只用钱粮衡度,而要以社稷之利为量,慎之,慎之”
随着一声声“慎之”,张泉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嚣张的火光之中。朱瞻基呆呆坐在原地,没想到舅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最惦记的是这件事,一时间连哭泣都忘了。
“陛下,快后撤”于谦叫了四个军汉,把皇帝硬往外抬。可他自己却没有紧随身边,而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惊人景象。
那一栋明楼已化为一把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长陵方圆数里。燎天的赤焰形状,像极了一位愤怒的女子伸出指爪,将黯淡帷幕一寸寸撕裂开来。极为夺目,也极为凄厉。于谦额头满是汗水,脸色却是煞白,也不知是因为帝陵遭了劫难,还是担心明楼上那几个倔强的藤头丝。
在他视线所触及不到的浓烟里,苏荆溪忽然朝吴定缘的身旁凑紧了些。
“你心结已了,其实也可以跳下去的。”
“我想陪你到最后。”
苏荆溪摇摇头“唉,我此生只为了给景姝报仇才来的,心里容不下别的了。”
“我心里有你,这就够了。”吴定缘毫不在意,“你在淮安还跟我说过一句成语,叫云什么之思来着”
“云树之思。”
“哦,对。你说的那两句诗,我没记住,但这个词儿还挺好的云在天上,树在地下。云飘过去,树挂不住,那就让它飘过去好了,不一定每件事都要有结果。树能这么一直看着云,也不错。”
烟雾缭绕中,苏荆溪几乎已看不到吴定缘的脸,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自己,带着笑容。
忽然一声巨大的“咔啦”传来,明楼最中心的大梁坍塌下来,重重落在砖墩之上。整座明楼终于连形状也维持不住了,牵扯着一连串檐枋柱拱尽皆散架,四散溅落。不少燃着火头的残木飞进宝城,落在封土山上,引燃了挂在树杈上的白绫。
偏偏在此时,天寿山中又有强风吹过陵园。火借风势,赤绫扬扬,一霎时满山皆是缀着炽光的绫带在飘动、飞舞,它们殷勤地引燃每一棵附近的大树,一树传十木,十树传百株,直到自己彻底化为飞灰。冥冥中有人挥舞着饱蘸火墨的朱笔,在永乐皇帝的坟头挥洒作画先是勾勒出几条明线,然后重烟晕染,继而泼墨成片。到了最后,整座封土山都被盛大的火光笼罩。若非有厚实的封土阻挡,只怕永乐皇帝的地宫都难以幸免。
肃穆的帝陵,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不得不用滚滚浓烟遮掩住了窘迫,像帝王用宽袖遮住惊慌的面孔。如此形势,不待所有的树木烧尽,这场大火是绝不会停的。
于谦长叹一声,正准备转身离开,可他忽然莫名一震,一脸狐疑地举目望去。在已然坍塌的明楼残骸、火烈扬扬的封土山与浓密的灼烟之间,分明传来一阵隐隐的歌声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