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渝州在角落里,搁下茶碗,不自觉正了正身体,安静等待家姐开口。
通常,亲人之间的熟悉感会抹去很多需要距离才更容易产生的情绪,比如叹服和膜拜,但是,六年了,对于姐姐郑云娘的这副嗓子,叶渝州依然每次听来都觉惊叹、膜拜。
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老说书不止一次这样赞过,说她即便是去了长安,也能有自己一个名堂。
“嗒、嗒……咚!”
不顾现场人声嘈杂,木击小鼓,由边而中,敲出来响声,节奏简单而有力。
听之前过路的客商说,长安那边唱曲的人,近来都喜好用琵琶做伴奏。郑云娘不会那个,她唱曲,唱的也不是长安城的调子,而是一种只在延州西北一带民间流传的曲调,当地唤作小鼓词。
土则土些,也没有什么正经格律,但是自有一番味道是别个没有的。
当场,鼓点落。
云娘开口:“咦……呀!”
小鼓词可不是啥江南的温柔调子,早年曾有偶然听得的名士评价,说“其声发,闻者接锋锐,如利矢贯心”。郑云娘这嗓子一开,再往上一拔,高亢如同唢呐,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便被完全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云娘再开口:
“黑天裂出白玉镜,恍惚见,百鬼伏泣,死国的游魂忌月明。
“千里黄沙一抔土,王侯公卿结草芯。
“野麻开出江南锦,依稀是,残旗旧帜,无人识的万马千军。
“轰雷大雨洗枯骨,六月涌泉犹血腥。
“……”
高亢同时如铁器锐利的嗓音中,一股子苍凉的氛围,伴随着唱词,如潮水铺开。
渐而缓,缓则如凉夜江潮绵绵,云娘压了嗓子唱道:
“八千里路,寻到寒鸦栖树,铁甲征处,才知终是辜负。
“五十岁月,守得簪花犹在,良人曾顾,变化红颜朽木。
“君不见,北地千里无人住,当年玉郎,持帕长哭。
“君不见,南国桥边浣纱处,苍苍老妪,蹒跚脚步。
“……”
这词曲皆无名,想来或是说书人自己随手写来凑合的,被经常往来的熟客自作主张摘了它第一句去唤,就叫做《黑天裂出白玉镜》。
半盏茶,一曲罢。
四下竟无声。
整个茶馆二楼,仿佛都被一幅旧时战场的苍凉画面笼罩住了,在座客商们的情绪,也都被拉扯陷在其中。
要知道,在大周建立之前,这天下刚经历的,正是一段持续长达七十余年,至为黑暗血腥的战祸纷争,皇权更迭。
就是大周建立之后,边疆零星的战事也从未长时间消停过。
所以,这年头冒死走南闯北的人,谁心头没有几分历史家国情绪?谁不曾见过几副雨水冲刷后,土里露出的残断白骨?
中原天下泱泱二十四州,又几家几户,亲族中没有人战死疆场,尸骨未还?
“好!”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喝出这声彩来。
“好好好,想不到在这偏远小城,竟然能听到这样的唱腔歌咏。”
“便是长安也难得。”
一时间,满座皆在拊掌喝彩,赞扬之声不绝。
();() 喝彩声中,早已脱了狼皮帽子的妹妹李映月,双手托着讨赏的盘子,悄然从一侧走出来……
十二岁的丫头,身上衣装虽然简单朴素,但是处处透着明净可人。
六年了,李映月已经在这个每日不是黄沙就是风雪的破地方,生活了足足六年,虽也常常脏兮兮、灰扑扑,但是只要梳洗干净,不论皮肤、唇齿还是那双明眸,依然都如刚从清泉中荡涤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