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在泥炉柴火的噼啵声中平静地过去。
第二天,老郑家三个孩子一起出门,已经是午后,约莫未正时分。
雪从五更天起就已经不下了,但是屋外剐人的风刀子,刮的俨然比昨夜大雪时还要厉害,大门一开,便呼啸往人身上“砍”来。
“哎呀!嘶…”
已经在家守了大半天火盆子的妹妹李映月,迎风惨呼一声,慌忙钻到哥哥后背躲避,哀怨说:
“这天出门真个受罪,要是午后,街上人也都出不来就好了。”
她想着要是城里的客商们都出不来活动,茶楼没得生意做,没有人听书,她自然也就不必冒这寒冻出门了。
“好什么,哪里好?!”
一旁的家姐郑云娘快速接过话去,没好气说:“时时在家守着火盆偷闲,你就觉得最好,可是偷得闲,少了钱,吃穿哪里来?”
“噢哟,面缸子里还有面嘞,半满的,一日不做,衣衫也不会短三寸呀。”
李映月目光不去与姐姐接触,只把头抵在哥哥背上,娇声顶嘴。
“会,是哪个跟你说不会的?这不刚过完年,你又长一岁,饼子少说多吃两指宽,衣服小了也得做新的,需用的布料也更多了。”
郑云娘比着两根手指在寒风中,扭头看她一眼,心说长得真快,这要不是低着头,都过鱼粥肩膀了。
李映月偏头,也看姐姐一眼,“那云娘你不也长了一岁?你用布更多嘞。”
“可是我不长个了,我早两三年就已经不长个了,你没看我已经好久都不做新衣服了?不像你,你长得也太快了,开春地里的麦苗要是有你长得这么快,我就高兴了。”
“乱说,我哪长得比麦苗还快了?我要是长那么快,我早就比鱼粥高了,不,比公平伯都高。”
李映月拿手在头顶比划着,比到最高,可是手掌一出哥哥肩膀,就又叫风刀子砍着了,疼得她嘶一声,赶紧缩回去。
这姐妹俩斗嘴,叶渝州一向不参与,先一步向前走去,说:“与其站在门口挨冻,还不如早些赶到茶馆哦。”
“可不是。”郑云娘说着“咔哒”上了门锁,把钥匙揣进怀里,也往院中走去。
“啊呀。”李映月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风中,一下感觉耳朵都要被吹掉了,连忙抬手,把狼皮帽子两边平日嫌丑的护耳解下来,包住,系好,追出去说:
“鱼粥等我,等等我,我要走你身后。”
伴随她一身臃肿奔出来的脚步,还有迎面的风,旧狼皮帽子前沿的一丛丛灰白硬毛,在她额前眉间凌乱摆动,看着颇是生动、有趣。
说起她这顶狼皮帽子……那年,郑老篾和朋友冒雪出去围猎,幸运打回来好大一匹冬狼。
狼皮扒下来,鞣制好,切了三块。
一块给大女儿云娘做了一双靴子,一块给小女儿蜻蜓做了这顶帽子,还一块给了儿子鱼粥,让他在外头看书的时候垫着坐。
他说,云娘是干活人家的大孩子,双脚最重要,蜻蜓生得好看,头脸更重要,鱼粥是男人,屁股最重要,男人一辈子混到哪个份上,就看他的屁股最终坐到哪里。
后来,老说书说他这番糙话,其实说得颇厉害。
院子里的积雪只清出来了一条过人的通道,李映月“嚓嚓嚓”一路跑来,还不忘顽皮,伸手打了一下道旁小柳树上的积雪。
扑簌簌积雪落地,枝叶摇晃。
“嚯哟,这小柳真厉害。”她一头钻到叶渝州后背的同时,大声赞叹道。
这棵小柳树就是前年郑老篾下葬的时候,老说书在院子里插下的那支无根柳。它活下来了,活得很好,只是生长缓慢,近两年时间过去,也不过膝盖高,拇指粗细。
而蜻蜓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赞叹,是因为她一边看见许多高大树木都在昨夜的风雪中断了枝杈,一边再看这小柳树,明明整株都被积雪埋了一遍,但是刨出来后,依然叶片明朗,身姿挺拔,毫发无伤。
();() “厉害什么,哪里厉害?!”
走在一侧的郑云娘停下脚步,再次接过话去,没好气说:
“生不得果子,当不得柴烧,除了鲜亮点儿,一丁点用处都没有,它凭哪样厉害?再说你看除了咱,还有谁家在院子里种柳树的?”
蜻蜓照旧顶嘴,一扭头说:“说书爷家。”
“他,他那是种院里吗?他那是种在盆里,放在桌上,当景儿。”郑云娘气鼓鼓辩说道。
想来,这小柳树若不是老说书插的,而且插下的时间点和意义比较特别,郑云娘早给它铲了。
“哦。”“那不正说明它好么?生得就是个景儿。”
或是因为一张嘴被冷风灌得难受,蜻蜓这回终于不顶嘴了,除了开头的一声哦,后面的句子,都只在腮帮子里小声嘟囔,没让姐姐听清。
叶渝州也当没听清,在心里好笑的同时,伸手直接一把将家姐云娘也拉到身后挡起来。
姐弟妹三人排成一条直线,出去院子,合门不锁,开始往市上走去。
老郑家的房子建在山边,亏得固城不大,平日从家里走到主街,大约需要一刻钟左右。
今日因为积雪和寒风的关系,三人一路上走得很是艰难、缓慢,少说用去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完成这场跋涉,出现在固城主街上。
到这,他们脚下的道路就不再艰难了。
因为今天一大早,固城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就已经聚集一起,清理了主街一带街巷里的积雪,以及南北两面进城的通道。
集体除雪作为固城的一项传统,或者说规则,据说早在这个破地方还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之所以能够如此长久的延续,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这关乎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