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雨势浩大,今日只有绵绵细雨。
那时满心绝望求生不得,今日胸有成竹只待天光。
那时?看不到前路,今日……只要江鹭点头,他们面前便是康庄大道。
想到此,姜循转头看江鹭。
江鹭意态悠闲,靠壁屈膝而?坐,修长手?指点在膝上,并?没有无意识地敲击发?抖。他衣襟只有一层很薄的湿意,并?不影响什么。当姜循回头看他时?,他正垂着头将她丢下?的帷帽叠好,放置于?一旁。
江鹭察觉她目光,抬头望来一眼。
山川洞天,风雨如春。这位郎君气宇阳春,玉洁冰清。他一贯好看,只是最近半年的经历磋磨得他狼狈粗糙,而?在姜循到来后,她发?现江鹭又重新一点点好看了起来。
想来,他即使心系凉城关心民生,依然有些小世子的尊贵病——只要有条件,他总是洁净漂亮的。
她却快枯萎了。
姜循心中微有叹息,但如此良辰,她自然不会?和他说自己的蛊的事,弄得她像是靠他求生一般。姜循心中打起章程,将自己想了几日的造反的话重新掂量掂量,自觉得今日气氛实在好,她应当机会?很大。
姜循冲江鹭一笑。
她柔声细语娓娓道来:“阿鹭,我和郡主到了凉城后,伯玉死了后,你还像以前那么痛苦吗?”
江鹭盯着她。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了解她——此时?他便觉得,她又要开始谆谆善诱,不知道要蛊惑自己什么了。
不过他早已摆脱了昔日对此的不平不甘。摆脱那些怨愤后,他开始觉得她有趣,对她即将到来的“蛊惑之言”生出?兴趣。
江鹭便慢慢回答:“不痛苦。昔日也?没有那么痛苦——死的人又不是我。刀没落到我身上,我有什么资格痛苦呢?”
姜循心想:糟糕。话题起头不妙,不过问题不大。容她扭转乾坤。
姜循不动声色,保持着柔婉神?色:“你做的很好。凉城那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必然感谢你,也?会?希望你从中走出?来。”
江鹭望着她,缓缓说:“你那日……设局杀伯玉的那日,当真?是为了我吗?你说想让我走出?来,是真?的吗?”
姜循深知江鹭不喜她总骗他。她便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当真?是为了你。阿鹭,要杀伯玉,其实方?法很多?,我选了很麻烦的一种,就是为了你——为了把你从凉城骗出?来,怕你想不开在凉城赴死;为了平你心中委屈,让你不再怪罪自己。
“我始终没有真?正体会?三年前那夜发?生的事,但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你为此感到痛苦,对自己失望,但这不是你的错。”
江鹭:“你觉得我软弱吗?”
姜循:“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人生一世,各有所执所念。我是被迫卷入此局,你却是主动入局。凉城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你。人这一世,不平者多?,怨愤者多?,自我主动的放逐与奉献却常让人难以理解。我想这天下?再没有第?二人比你做的更?好,比你更?厉害了。”
江鹭:“你将我追捧得太过了。”
……说明她所谋甚大。
江鹭侧过脸,目光穿过姜循肩头,望向外面的烟雨天。他若有所思,唇角甚至噙着一抹轻快的笑:“这几日,我每夜都在做梦,梦到三年前那一夜。”
姜循心紧。
江鹭温声:“就像我这几年无数次梦到的那样。灯火如昼,满堂华光,却有大火从中起,将那些欢喜着的故人烧死。他们脸上欢喜的表情定格,被火吞没——那是‘神?仙醉’的药效。
“我以前一直很难过。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神?仙醉’的事,他们可?能还在自责,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明白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这几年的梦境,我一次次回顾,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眼睁睁看着火烧掉他们。但是最近几日,我梦到他们在火中朝我举起酒樽,朝我告别,朝我露出?笑容,跟我说‘来世再会?’。
“我不知道这是上天当真?有灵,英灵与我一一告别;还是我终于?原谅自己,愿意放过那一夜了。”
姜循听得心疼。
她倾身,将他抱入怀中。
江鹭俯着脸,脸埋在她颈间。他呼吸清浅,她的拥抱让他放松。
而?江鹭在这时?,听到姜循幽微的、似怕惊动他的声音:“可?是阿鹭,凉城的事没有得到完全解决啊。你用舆情逼着东京,让东京不敢动凉城只敢在你身上花费精力,可?万一东京的君主是个疯子,是无法用舆情道德约束的人,那你怎么办?”
江鹭抬头。
他睫毛擦过她玉颈。
他呼吸很轻很凉,姜循知道他在听,她便继续说下?去:“我和郡主来西北的一路上,看到百姓们过得并?没有很好。我们眼中不配为君的人已经死了,可?是百姓们为什么还是被逼上山,做盗做贼?
“我爹剑走偏锋,真?正得势后一直在花精力对付我对付你,根本没空实现他的抱负。天下?对他来说是什么,子民对他来说是什么?
“我们目光离开凉城,放到整个天下?——大家过得并?不好,甚至越来越糟。难道新的君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我们都了解长乐公主的,她年少稚嫩,长在深宫,绝不是大恶之人。两大强势权臣对峙,她难以分清谁对谁错,看不清前路。她太年少了——她斗不过我爹和叶白。”
江鹭慢慢朝后退。
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他脸色一点点变凉,眸子染上一重烟波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