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向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无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