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冀转脸瞥他一眼。
“倒也不必如此。”
“白天你走后,我看过画,再读她的信,反倒另有所悟。絮雨眼界之宽,心性之坚,志气之高,莫说普通的女子,便是这世上的许多男子,恐怕也难以望其项背。伯父在想,也许先前确实是伯父误会她了。她提解约,未必全然就是出于误会,说不定确如她当时所言,她这一趟过来,原本就没想着是来嫁你的。”
裴萧元一顿,再次沉默。
裴冀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我知你因此事,必定颇多内疚。今早是我一时情急,说你说得重了些,小阿史那已经向我解释过了。罢了,你也不必过于自责。强行要她回来,或许当真不是她的所愿。明天继续找,若是能够遇到,不必强留,送她回去,或许反而更合她的心意。”
“侄儿知晓了,谨遵伯父之命。”
裴萧元恭谨地应下,顿了一顿,问道:“我听说今日节度使来过?青头说伯父要见我。”
裴冀微微颔:“是。”
“敢问伯父,是为何事?”
他知道裴冀近年曾数次上书,以年老为由力请致仕,但是不知何故,每一次的奏章都如泥牛入海,一直不得消息。
难道这次终于有了回复,令狐恭来,就是传达那个坐在紫宫里的人的旨意?
裴冀看着他,目光却渐渐透出些复杂之色,最后摇了摇头。
“令狐恭今日来,为的不是伯父,而是为你。”
“朝廷召你入金吾卫,告身已从京中送抵达,他亲自送了过来。”
裴萧元微微一怔。
“你没想到吧?”
“不止是你,便是伯父,也颇为意外。”
白天令狐恭来,虽然没有久坐,但在言谈间,隐隐向裴冀透露了些这告身背后的来由。
金吾卫的诸多职责当中,有一项是直接担负天子仪从护卫,因而可谓是天子近臣中的近臣。当朝的不少官员乃至宰相尚书、地方节度使这样的大员,早年都曾有过金吾卫的任职经历,故每年的补员,就成了勋贵为自家子弟争夺入仕机会的战场。
今年也和往年一样,将从勋贵子弟和下面上报的立有军功的人里择选出众人材递补入卫。自三年前起,裴萧元因有战功的缘故,名字也在递补之列,但每一次,他都不在最后的名录里。今年负责初拟名单的金吾卫长史是个刚擢拔上去没多久的,也不知怎的,或许不明内情,竟将他名字误录上册,递到了金吾大将军韩克让的手里。韩克让对下属过于信任,也没细看,直接就将名册递送到了宫中。
因金吾卫属皇帝的直属卫率,不像一般的朝廷武官,走完一系列的审查流程后由兵部下告身任命,而是金吾卫拟好名录,交司宫台呈上,由圣人御批。名录送上去后,隔了几天,司宫台下,御一也未动过,众人这才现,裴萧元的名字赫然在列。
神虎大将军裴固和他折戟沉沙的最后一战北渊之战都早已尘封,淡出了世人的记忆,更如同一个禁忌,朝堂里绝不会有人当众再度提及。此次却因这个意外一夜之间再度浮出水面,一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中反应最大的属太子舅父,宰相柳策业。据说他立刻私下找司宫台内侍执事袁值去询问详情,袁值称圣人恰好在闭关修道,名册是他隔帘放下的,三日后依旧还在帘外,圣人未曾动过,只了一句话,金吾卫自定便可。
金吾大将军韩克让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谬。但就算名单有错,已过御批这一关,哪怕圣人未曾启封亲阅,也当视作照准,他何敢擅自再作变动。柳策业便要他面见圣人修正谬误。罪将之子,何来的资格能入金吾卫。不料这个举动却惹出了另一个人的不满,那人便是和柳策业同为宰相的王璋。王璋出来反对,称裴固之罪,圣人当年便已不加追究了,这一点天下皆知,如今其子为国立下战功,为何不能循制入金吾卫?制度既立,便当遵行,否则,岂不寒了军中无数将士的报国心肠。
这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吵了几天后,终于还是惊动圣人。圣人闭关依旧没有露面,只叫太子代为处置。太子最后裁定,以国制为上,召裴固之子,如今远在甘凉的七品云骑尉裴萧元入金吾卫就职。
事情虽就此落定,但从头到尾,可以说是意外里的大意外,荒唐之程度,也算是本朝开国百余年来前所未有了。
“无论如何,若论功劳,令侄三年前便当擢升了,这回也是他的应得。圣人万寿虽还未至,但京城防务想必是要提前布置的,金吾卫在其中更是身负重责,老恩师比我想必更清楚。恰好我今日路过,便将告身带了过来,令侄早一日到手,便可早一日动身,免得耽误大事。”
白天令狐恭说完这一番话,便起身匆匆告辞。
裴冀将告身的来历讲了,眉头紧锁。
“这一纸告身,虽是无数勋贵子弟的梦寐所求,但于你,我看未必就是好事。伯父已经想过了,你若无意回京,伯父便替你寻个由头,辞了吧!”
他说完,却见侄儿的视线落定在案头的烛火上,目光沉凝,方才似乎并未全神在听自己说话。
“萧元!”他又叫了一声,“怎不说话?”
裴萧元从火上收回了视线,望向裴冀。
“能回,为何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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