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大观四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京都汴梁往西三百里登封县少室山。
在少林寺里待了十年都没踏实当过一天和尚的华成峰,将从未有一日间断过训练的小武僧在山路上私自散了,免去他们那一日的操练,以为自己为小和尚们谋了福利,心中高兴,哪成想回到寺里就迎来一场暴击。
他的师父暴躁的大胖和尚怀仁如往常一样,见面先打一架再说话。
怀仁怒气冲天,竖挑着两条杂色眉毛,手脚并用朝着华成峰一通砸,华成峰还在想哪个小和尚蛋子跑那么快回来告了密,却刚从师父手底下逃了两三招就现了不对劲,师父要跟他拼命。烈烈掌风,咄咄铁腿,有如雷鸣,那宽大手掌若落实了,要一招斩断他的头颈,边跑边喊,“师父!过分了啊!荒废了一日操练有什么要紧?多这一日也成不了正果!”
怀仁手下一顿,眉头一拧,“呸你个怂孬货!竟然还有这事!”说着手下更不留情,华成峰抱头鼠窜。
换成华成峰惊讶,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抬脚跑出师父禅院就上了墙,“师父为了什么事要杀人?有话不说清楚就动手,万一冤枉了好人呢!”
怀仁招式不停,跟着上了墙,瞪圆双眼,要去揪华成峰的衣领子,“呸!你还能是好人!我问你,寺里有人去告方丈,说你偷学别派功夫,可有此事?”
“师父!我每天跟着你身后没有一丈远,你出恭时候我也蹲在茅房门口给你递草纸,我哪里有功夫去练什么武功?”华成峰滋溜一矮身,躲过那一爪,脚下滑,差点掉下去。
“你这小混头惯会耍嘴!方丈已让我去看过,在后山峰顶灵霞洞中你刻下的拳法剑招,还在那画符下面写了师父我的名?咒我早升天!我把你个烂泥巴,一气打死了算!”
华成峰见着怀仁一掌已经砸到自己面门,赶紧翻身跃起,怀仁急追,两人翻墙走壁,怀仁一追到华成峰,两人交手半合,华成峰再逃开,撒疯一般穿过各禅院。一时走到法如塔下,华成峰迎面又出现一位老僧,定睛看,是戒律院座怀智师叔,怀智师叔有些口吃,又有些斗鸡眼,若不是有人犯了大错,平素基本见不到他出动。
华成峰这时心里才隐约感觉好似事情严重,又纳闷,就算自己偷练了一些功夫,训诫也就罢了,历来也有偷学其他门派功夫的,怎么偏我值得这么大的阵仗?
华成峰一声师叔还没叫出口,怀智一套罗汉拳已经使出来,他内功深厚,掌风震耳,拳力可听,宽大的衣袖鼓鼓震荡,如两个百斤重的麻袋,呼呼地朝着华成峰砸过来,擦着一点便要送命。华成峰来不及思索,匆忙使出一套少林七星拳。七星拳柔,只能化去罗汉拳的力道,不会伤到怀智,还算他留了点理智。
罗汉拳却重,怀智每一拳都险险的贴着华成峰的手脚过去,稍不留神就要断手断脚。听得身后又恨又疼的大胖和尚怀仁喊,“怀智师弟,你莫伤了我徒儿,我把他抓来给你!”
无济于事,华成峰空感师恩,罗汉拳越打越快,步步紧逼,约么最多再三招就要被拿下。思量间一拳已然到了华成峰鼻尖,华成峰急向后退,同时间变换了一套招式,那招式颇有些诡异,一惊一乍,看着好像小孩闹着玩互相推搡不成样子,却藏着十足的杀意,两三手就逼出了怀智的险象。
这分明不是少室山的功夫!
此时怀智身后出现十八棍僧,哇哇大喊,仿佛万兽同鸣。为的是怀智的大弟子净业,一声令下,棍僧跑动起来,围成几个圆圈,嘡啷啷的铁棍在塔下石砖地面拖出刺耳声响,十八根铁棍一起朝华成峰头上招呼。
华成峰伸手往后腰一摸,手里多了一条九节钢鞭,翻身跃起,只听得呲啷一声,钢鞭缠上了八九条铁棍,华成峰手中力,那棍僧手持铁棍,用力晃动想甩掉钢鞭,怎奈那钢鞭就如黏在棍上一般,死活不离去。僵持一瞬,华成峰猛地一拉,又突然撤去力道,钢鞭一松,棍僧纷纷控制不住向后就到。
此时华成峰身后还有一圈棍僧,这就又举棍扑将上来,成峰回身一条长鞭抽过去,满地开花,鞭长棍莫及,飞舞似盘龙,鞭上灌满力道,与棍缠在一起,数十回合,难分难舍。
正焦灼,突觉身后异响,华成峰侧目观看,一个雪白的圆盘向自己后颈处袭来,想要撤鞭已经来不及,咣当一声,那圆盘打中了华成峰后颈。
华成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荡移了位,头晕目眩,大叫一声痛煞我也!一瞬间十八条铁棍呼地压在他后背,华成峰跪倒在地,龇牙咧嘴。
华成峰使劲扭着脸望向那冷暗器的人。
正是他十年前入少林寺的介绍人,也是他父亲的好朋友,少林寺的方丈怀恩大师。
旁边另有大力金刚冲上前来,用绳索把华成峰捆得严严实实,不顾他颈后流血,一路拖拽,扔进禁闭石室,石门关闭,华成峰昏厥过去。
夜半,华成峰在黑暗中醒来,肚子咕咕叫着,颈后虽然不再流血,却疼痛难忍,如针芒刺。想起中了那圆盘暗器的一瞬,侧眼仿佛瞄见,方丈大师瘦削身影背对日光,金纱罩身,端庄威严,眼角却有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那目光绵里藏刀,寒浸浸,直刺华成峰的脊背,脑中轰然一声响,想起了一件事。
华成峰想起半月前有一天,他在后山温泉洗完澡,现了一条隐秘的小路,通往一个山洞。华成峰在少林寺十年,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地方,一时间胜负欲旺盛,要去探个究竟。
洞口蒿草刻意掩盖,山洞里没有岔路,越走越开阔,约一炷香,前面隐隐见到灯光,有个洞内庭院,原还以为是什么避世高手在此修行,没成想是两个女人。
年纪大的约三十五六岁,年纪小的十三四,华成峰跟那个年纪大的动了手,那女人用的竟然是少室山的禁密功夫,但是水平很一般。
华成峰将那两人绑了,恐吓逼问,“问你们一句,你们答一句,一句答得不好,我就把你们衣裳扒下来,小爷我可不是什么行善的佛爷,乃是远近闻名的流氓头子!”
华成峰十岁以前确实是个小流氓,混世魔王,打砸抢掠,调戏少女,因此十岁那年被他父亲襄阳歃血盟盟主华远行提溜着耳朵扔进了少林寺,拜托了他在中原武林掌门人大会上交下的好朋友怀恩,要让他来吃些苦头。
这一日在少林寺后山隐藏山洞中,被华成峰逼问出,那两个女子是一对母女,河间沧州程氏,逃难到此,已经居住了半年,母亲叫朱彩霞,女儿叫程风雪,瘦弱单薄,还有胎里带的疾病,总似无力,日渐萎靡,几无药石可医。
问及那朱彩霞手里的少林功夫,答说在山路上捡的一本书,华成峰那时候已经起了疑,他日日在山路上闲逛,怎么没捡到这样的好东西?、
但那母女俩有河间府盖着大印的文书,句句对答,毫无错漏,那俩人看着柔弱,毫无奸猾之相,华成峰心里好生失望,原以为有一笔大买卖要做,结果竟这般无趣。
刚要离去,现了猫腻,洞子深处,隐藏着一个楼梯,丈余高,华成峰两步便跨了上去,顶端帐子掀开,竟然是一张榻,香罗粉帐,阵阵幽香。成峰奇怪,这女人是什么毛病,怎么要把床架得这么高睡觉?那床榻紧挨石壁,石壁上有一莲花骨朵机括,伸手过去拧,一拧便开,机括移动,石壁缓缓升起,展现在成峰眼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卧房,石壁两侧,两张床连在一起,夜晚熄了灯,升起石壁,这个可以滚过来,那个也可以滚过去,天衣无缝,卧房墙上,挂了两句词:虚怀伟岸,同沐恩泽。
华成峰哈哈大笑三声,跑到朱彩霞面前,怒目横视,满脸凶相,一口浓痰飞过去吐在她脸上,怒道,“说!是大的还是小的,哪个天天夜里陪老和尚睡觉?”
小姑娘程风雪一听便哭了起来,朱彩霞也悲戚戚流下眼泪,抽泣着不说话。
华成峰抓住朱彩霞的手臂,“你若不说,我便陪你在这等着,等着晚上那老秃驴从上面走下来,看看是谁的脸上好看!”
朱彩霞抽抽搭搭好一会,才慢慢交代,前半段没有假话,属实逃难到此,只是没想到住了两三个月,有一日,突然墙壁升起,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大师父。朱彩霞说他们没想到这竟然是别人的暗室。
但那师父倒没有赶走母女俩,反而让他们安心住下去,日日探望,供应衣食,传少林秘经,叫她们心安理得。
“呸!”成峰又吐了一口,朱彩霞扭头躲,“我道怎么住的这般好,原来是老和尚的姘头!”
朱彩霞哭哭啼啼,说是那大师父为了控制她母女二人,给了她一颗药,那药竟然果真能缓解女儿程风雪身上的病症,有了这一口甜头,母女俩便栽在了那大师父手掌里无法逃脱。
华成峰心里愤恨,想他日日受千里香火,万人爱戴,慈眉善面,梵音灭人欲,笑语宽人心,背地里却干着这等污秽勾当,真叫人恶心透了,一腔正气喷薄欲出,恨不得马上去揭穿那和尚的虚伪,救这苦难母女于水火。
朱彩霞母女万分感动,却叫他等一等,托他去帮忙取一些大师父曾给过的那种药丸,否则女儿程风雪就算逃出这山,也是死路一条。
为免打草惊蛇,成峰应下,暂且按兵不动,待他取得了药丸,再来营救。
华成峰自问在少林寺里横行霸道十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哪知道时至今日,华成峰一颗药丸也未拿到,就遭了此难。
一夜里在那石洞中叽叽咕咕,总算倒腾明白了师父揍他,师叔围捕,方丈暗算的来龙去脉,心想他那薄情寡义的爹,瞎了眼,把他交在这样个人面兽心的手里,如何能活?
华成峰心底盘算,既然要鱼死,那就网破!也不管他爹与和尚几分交情,恰逢这个机会,就要当众揭穿了他做的丑事,去他卧房打穿那堵墙,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光明正大救那程氏母女出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正盘算间,禁闭石室大门被打开,两个精壮金刚进来,一人架起华成峰一个膀子,就往外拖,华成峰不吭声,闭着眼睛,任凭他们拖着走。纵使双目紧闭,也能感觉耀眼的阳光暖洋洋铺满大地,一点也不像要生什么坏事情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