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学业,我下乡了也不会中断学习,等到下乡结束,我再回城重新读大学。”
她说的信誓旦旦,一向疼爱她的李文畔却罕见沉默。
李卓晚适时插嘴,他长大以后,五官和小时候差别不大,只是长开了,神态依旧带着那股客气疏离,只是看起来更沉静安稳。“建设祖国不一定要下乡,你好好学习,大学毕业以后努力工作,一样是建设祖国,难道只有下乡才是再建设祖国吗?
我做科研不是建设祖国吗,工厂的工人每天上工不是建设祖国吗?
明宛,你好好学习,何尝不是在建设祖国?还是说,你有其他的原因,非要下乡不可。”
李卓晚不是只懂得死读书的人,他的情商一样很高,于人情世故上特别练达,只看他想不想而已。他看人的心思和看实验一样敏锐,所以在偷换概念的劝解明宛之后,还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不同的是,最后一句话看似是问句,其实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清楚的知道李明宛一定是有原因的。
因为从这些年的相处来看,他知道明宛不是随随便便鼓动几句就会上头的人,她这些年也不像其他的同学,沉迷一些无意义的口号,由此可见,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原因,她是不会想到上山下乡。
知道他们会质疑,李明宛索性选择了最无赖的办法,她微垂着头,语气坚定的说,“我想去,我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建设祖国。”
她很少会要求什么,或者是和家里人发生矛盾,可越是如此,就越能瞧出她的脾气,年纪虽然小,偏偏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但凡是定下来的事情,一般的劝说恐怕根本没有作用。
想想当初杨璋玉闹死闹活,非要去边疆,闹得杨成桢夫妻没有办法的时候,他们还感慨过,如今自己家的女儿也有了想法,才知道做父母的有多闹心。
可李文畔到底不是独断专行的人,他教育小孩总是给他们最大的自由,事已至此,他没有像那些封建大家长一样,非要李明宛放弃,他一锤定音,“你想去下乡可以,但不能是一时脑热,这样吧,下乡不急于一时,你先花一周的时间好好想想,如果那时候,你还是这个答案,我不阻拦。如果那时候你想法变了,也不用有负担,直接告诉我。”
李明宛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她点头说好。
这顿饭不复刚才的热络,大家继续吃着,可多少有点味同嚼蜡的感觉。李明宛的心里并不好受,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帮到李文畔的地方。
等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李明宛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她有些烦心的合上正在看的小说,随手拉开抽屉,看到里面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被信塞得满满,都是江平之这些年给她寄的信。
江平之这些年一直都在地方部队,基本没什么空回来,但是一直没忘给她寄信,有时候是问她的学习,有时候是聊聊无关紧要的风景,涉密的事情他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可字里行间,李明宛还是能想象得出他的生活。
他在信里描述过偶然瞧见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色,还有夏日里的青草地上总有蟋蟀在叫,夜间还能看到河边飞舞的萤火虫照亮前路……
江平之有时候还会连信一起送些东西,可能是在镇上瞧见的虎头娃娃,也有牛脖子上戴的铃铛,因为上面的花纹雕得很好看,就买来送给明宛,甚至还有小孩子们常常爱玩的竹蜻蜓,林林总总,不知送了多少。
李明宛看着这些东西,心里的烦意稍稍消了些,她戳了戳江平之送的不倒翁,莫名有些想笑,这么些年,送的都是哄孩子的玩具,大概在江平之心里,她永远都是当年刚被救出来的小可怜模样,没有长大。
就在李明宛又伸手指戳了戳不倒翁的时候,门口传来胡若弗的声音,她还轻轻敲了敲门,“明宛,是妈妈,我可以进来吗?”
李明宛提高声音,嗓音清亮,“请进。”
胡若弗这才推开门。
她扒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明宛的旁边,一看就是有话要在私底下和李明宛谈。
果不其然,胡若弗看着长得亭亭玉立的李明宛,慢慢开口,和她说起了母女俩的私房话,“你真的要去下乡吗,能不能和我说说到底是因为什么,只当是我们母女俩的悄悄话,谁都不说的那种,好不好?”
李明宛摇了摇头,非常果断的说,“真的没有其他原因,我就是想响应号召,下乡去建设祖国。”
胡若弗温柔的抚摸着李明宛的头发,“真的吗?”
李明宛抱住胡若弗,头靠在胡若弗的江帮上,嗅着她衣服上干净的肥皂味,姿态亲昵,“真的真的,您就相信我吧。”
胡若弗实在是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好吧,我看你啊,是九匹马都拉不回来了。可是下乡的环境艰苦,你又是一个女孩子,真要是去了,有很多地方都要注意,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
李明宛乖乖应是,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没有反驳胡若弗。
看她还不算理智全无,胡若弗多多少少放下点心,开始絮絮叨叨的和李明宛说要注意些什么,有担心这个,有害怕那个,甚至还说到发生什么事,要找谁,怎么自救比较好。
胡若弗这些年都在妇联工作,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她少不了下乡,所以她更知道人心险恶,也见过很多女孩子一个不慎会遭遇怎样的迫害,越是这样,她才越不放心。
你说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女孩,怎么能忍心她就这么离开家,奔向艰苦的地方,要是遇到什么事,他们鞭长莫及可怎么办?
漆黑的夜空上星星在闪耀,试图照亮人们回家的路,可再悠长的夜晚也抵不过一个母亲絮絮叨叨关怀的心。胡若弗和李明宛在广袤的星空下,渐渐显得如此渺小……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毫无疑问,李明宛依旧坚定的选择下乡。
阻碍不了,只能将行李准备的更周全一些。
李文畔最近的工作又忙了一些,不怎么回家,可到了李明宛下乡的这一天,也抽空回家,亲自送明宛去火车站。不仅是李文畔,还有胡若弗和李卓晚,就连杨良玉也跟着来了。
杨良玉从来都是明艳大方、神采飞扬的人,在送别的时候,还是悄悄红了眼眶,“你从小看着都像是没意见的人,但实际主意最正,一声不吭,说下乡就下乡,真不知道你脑袋怎么想的。”
杨良玉还是小时候那个脾气,说话容易呛人,关心的话都听着带刺。
李明宛却知道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姐心地是极好的,更能听出她藏在话里的关怀,她走上前一把抱住杨良玉,“我下乡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是。”
说这,李明宛的声音一下子小起来,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你说话要多注意点,像刚才的那些话,以后不要在人前说了。杨叔叔的处境将来可能会更艰辛,你也要早做打算,到了最不济的时候,你下乡也是条路。”
顶着杨良玉猛然睁大的眼睛,李明宛没有再解释什么,退后一步,继续和其他人告别。
杨良玉家不像李明宛,杨良玉的母亲可以说是明晃晃的靶子,就连杨良玉的父亲,主要负责的也是对外,认真算起来,没有太大的实权,他们这样的家里,如果一个不慎,就不单单是被闲置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文畔夫妻那是最开始的一批人,跟着跨过雪地,走出包围圈的,如果他们被打倒,从上到下恐怕都要乱了套。李明宛不去下乡也可以,李文畔的处境不会更加难,只是风言风语多一些,她下乡了,反而是一种态度上的证明。
所以李明宛才会选择下乡。
她刚刚的那番话,是作为后来者的眼界来看待事情,才会有这样深的见解,至于当局者,恐怕深陷漩涡,却不能自察。
言尽于此,再细的提醒,可能就要让人起疑心了。
好不容易和大家告过别,列车员也开始催促了,李明宛只好上车。她打开车窗,随着列车的轰鸣声,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人始终站在原地注视李明宛,和她挥手,但却慢慢变小,直到李明宛再也看不见他们。
李明宛清晰的看到,一向坚强的胡若弗伏在李文畔的肩上,显然是哭了。
她也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这是她被胡若弗带回北平后,第一次实际意义上的与他们分离。往往只有在分离的这一刻,才知道感情在不知不觉间积累得多深。
就在李明宛低下头,刻意掩饰心头的异样和酸涩时,她的身旁响起一道温润的嗓音,“你也是下乡的知青吧,我叫谭康平,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是去一个地方。”
李明宛心头一跳,她抬头望去,一个干净清爽,肤色偏白,带着眼镜,浑身气质沉静稳妥,长相斯文俊秀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脸上笑吟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