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不断捕捉隆隆战火和紧急指令的传音念珠中,传来了奇异的声音。它起初只是一个微弱的、尖利的忙音,在雷鸣般的炮火之中难以察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变得不容忽视。
是一种合唱的歌声。
它并非来自任何单一人类的喉咙,而是某种机械化的合唱,空灵、怪诞而神圣,仿佛深藏于某种不可言喻的力量——令洛肯几乎疑惑这是否是怀言者星语合唱团最为名副其实的杰作。
那旋律轻盈、悠远,却也极其侵蚀心神,像是潜伏在心底的毒蛇,慢慢攀爬上神经,撕裂理智的壁垒。
“……一切荣耀归于我们的神皇,你们的英勇与罪行会在清算之日被统计……我们为你们切望祂的慈爱,求祂转面向你们真正的心看来…”
歌声缓缓升起,在这片半废墟般的城市中回荡,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神圣气息,仿佛这片血淋淋的湿润战场本身也被赋予了崇高的意义。它像是一种强迫症,紧紧抓住了每一个人的内心。尽管炮火依旧雷鸣,尽管四周弥漫着血腥与腐烂的味道……
怀言者怎么做到的?洛肯心中无声地想,面甲内侧滚动着一连串新增的数据——怀言者一方的识别代号。
但是,这些狂人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来全面占用音讯信息频道?总不能是真的依照他们所说,依靠对神皇的虔诚?
“我们深信在这世界上,必然能见到拥抱所有信徒的国,你要有勇气,找寻真正的忠诚……”
他一旁身穿血色红甲的所有的战友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呼唤让他们的心灵找到了寄托,不难想象那些面甲之下的面容如何微微颤抖,神情如何变得恍若迷醉——而在这些虔心信仰之人身上,一层暗色的无形薄膜一闪而过,一些火光在舔上他们的盔甲表面之前消弭无痕。
即使下一刻,钢铁勇士一方的攻击重新命中了实体,将那些侥幸逃得一秒性命的人,在下一秒如履行无声诺言般重新取走了生机。
不论如何,这短暂的奇迹更加促进了怀言者的狂喜,他们的战吼声隔着头盔也可听得。
……音阵之内,那歌声越清晰,像是来自天际的号角,让某种神圣的狂热在队伍中蔓延,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洛肯深深地怀疑这是否影响到了影月苍狼。
帝皇正看着我们吗?洛肯惶然地想。
如果这是由他内心诞生的感受,恐怕他不会这样不安,但是——是怀言者引来了这一股神圣的源泉。这为所有光荣都增添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说到底,他无法消除自己对怀言者的偏见,或许这源自当年的刺杀,或许这是一些天性上的敌对。
也就在这曲广播的歌声里,所有的痛苦和鲜血都被神圣化,所有的暴力和屠戮都被赋予了意义。歌声愈加响亮,像是焖烧供奉的香料,晦暗的闪光扑向他的每一寸皮肤,浸入他的每一滴血液,令音符染上狂热,而这狂热又如雨幕一般,为此地的所有死亡与痛苦蒙上泛光的纱。
有一个瞬间里,他感觉自己被暴雨隔绝在世界之外,与这场战争格格不入。
即便他的爆弹枪口正喷出绚丽的火光。而他的动力剑正深入敌人的肋廓之内,他猛然拔剑,旋身格挡。
“狼群为此而生……”荷鲁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再次响起,平静而深沉。
继而,是索尔·塔维茨沉重的回答,以及对他的——手下留情。毫无疑问。
洛肯深吸一口气,放空了他的思绪。他让爆弹枪在他手掌间嘶吼,决意将这场战斗看作另一次难以克服的挑战,另一重难以翻越的山峦。仅此而已。
直到他收到新的消息。他等待已久,如今听见时仍然心生一丝喜悦。
洛嘉·奥瑞利安召来的援助军团,已经从伊斯塔万三号的亚空间航路中脱离,抵达了现实空间。
——
毫无关联地,他想起了一个曾经被他亲手处决的世界。
那时,他站在舰桥上,将镰刀指向前方,于是星球表面的大气在破碎的地核爆炸下向外撕裂。这片本就被毒雾染成轻微脓绿色的气体犹如一弯被打破的碎月,向着周围的黑暗里扩散,渐渐稀薄,四散开来。
土壤、岩层和少许矿石飘散成细微的尘埃,向宇宙的每个角落漂浮。有一部分如被无形的手掌轻轻捏碎,永远沉入深邃的黑暗;而另一部分则被无情的引力吸入了旁侧的伴星,演绎出第二场浩劫,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摧毁了更多的生命。
他在舰桥上目睹生命的死亡,心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即使对他而言,他的情绪仍更偏向前者。
因为他是帝皇的镰刀,镰刀为收割而生。不论是作物还是其他,被收割者只能是生命。
然而,即使在那段时间里,被他处决的星球仍然留下了一片片残渣,作为宇宙中废弃的残渣,等待着有朝一日化为养料。总有一天,从死亡的酵母菌里,新的生命的甘冽美酒将得以酿造,献给所有应当继续存活之人……
普洛斯佩罗则拥有着不同的命运。
马格努斯亦然……
他们的消失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灰飞烟灭的。
当他想要去追寻,怀着难以置信的、遭受背叛般痛苦的心,质疑普洛斯佩罗的结局时,他得到的只有一捧灰尘。
莫塔里安在坚忍号装饰朴素的长厅中阔步掠过,宛如一道灰白的阴冷鬼魂——但足够高大,以至于这种脆弱的苍白本身化作一种洋溢的恐怖。他的愤怒隐隐在胸腔中蒸腾,几乎要从他灰黄的长袍中浮起,变成另一捧灰尘,怒火与痛苦凝结成的惨白灰尘。
最后,在圆顶的数学占卜厅外,莫塔里安停下步伐,低下头回应一道跟随着他的脚步声。
对于卡拉斯·提丰,他愿意接受对方即将要提出的疑问。
提丰的盔甲上刻着许多几何图案和简略的公式,以及莫塔里安亲手研究的命理学说符文,和马格努斯补充的阵法印章。在提丰身上,这些纹路只是用刀刻出的装饰,不具备真正的力量。这是他曾经学习过程的实体刻录,如今则几乎变成了寄托记忆的载体之一。
“大人,”提丰看起来有些困惑,“你真的相信怀言者的话吗?”
“一群谄媚而不自知的弄臣的话?一个在尼凯亚大会上被逼当众下跪的胆小鬼的话?”莫塔里安说,以镰刀勾开占卜厅的门,他的长袍随着他的每一个字而起伏。
提丰点了点头,自从洛嘉·奥瑞利安在莫塔里安和马格努斯联手召开的尼凯亚大会上,当众“以那些神秘废话”表达反对后,莫塔里安对怀言者再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正面评价。
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一直离莫塔里安很近,嗅得到他身上刺鼻的恼火与彷徨,这些情绪激素仿佛伴着他身上悬挂的小香炉中的烟雾一并飘荡在外,笼罩在死亡之主身上。
他眯起眼睛,沉思着,评估着当前的情况。当莫塔里安跨入占卜厅时,他大胆地跟了进去。果然,他的原体在他进门后,才让门扉自然关闭。
“可是,我们还是来到了这里,大人。千里迢迢,赶来伊斯塔万三号。”
“因为这是帝皇的旨意。”莫塔里安说,跨过地面上陈列的水晶镜面圈,来到厅室中央。碎水晶绕成一个个互相嵌套的循环圆圈,以无机物体现出某种生生不息的特质,将死亡之主环绕在内。
“至少,是禁军亲口传达的帝皇旨意。”原体补充道,面容笼在灰黄的兜帽阴影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