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挺直脊背立在原地受了,又微微还了一礼,那汉子刷的红了眼眶,又磕了个头,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搀扶着老父亲往外远去。
风雪渐大,路上难免有些湿滑难行,老人家腿脚不好,三步一个趔趄。
那汉子索性在前面蹲下身去,将老父背在背上。
也不知爷俩儿说了什么,秦老汉突然呵呵笑了几声,又叹息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脊背,父子俩这才稳稳当当的回家去了。
秦老汉父子不经意间的细小举动犹如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在庞牧脑海中拨动了一下,然后记忆深处那些尘封多年的碎片就像眼前的风雪一样,蓦的飞起,纷纷扬扬。
庞牧忽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战死沙场的父亲。
想起自己憋着一口气,拼了命的将他往营帐里背,那滚烫腥甜的血却源源不断的涌出来,顺着缝隙渗透了父子两人的铠甲,一直贴到肉里去,烫的他心都疼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吊着一口气,将泡了血的头盔戴到自己头上时的情景。
那时的定国公还只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郎,父亲的头盔对他太大了些,才一戴上,就猛地滑下去盖住了双眼,而等他手忙脚乱抬起头盔时,看见的就是父亲至死都牢牢盯着边关方向的双眼。
庞牧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实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爹了。
毕竟,他是个大人了,一味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的肩膀是扛不起数十万边关将士和百姓存亡重担的。
恍惚间,庞牧感到一阵热度掌心传来,垂眸看时,晏骄冲他灿然一笑。
这笑便如冬日阴霾久不见日出后猛然绽放的太阳,炽热滚烫,瞬间将他心中的阴冷驱除殆尽。
庞牧极其缓慢的眨了眨眼,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只觉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暖意沿着手臂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叫他全身都暖了。
他悠长的叹了口气,似乎感觉到那些悲凉苦楚都如潮水般褪去。
晏骄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道:“我在这儿。”
刚才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孤单的像雪地里一匹独狼,无路可退,却又无处可去,只是固执的往前,也许不知什么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直挺挺的死去……
那父子二人的背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茫茫雪幕,庞牧问了句,“当年那些阵亡老兵?”
他分明还没说完,小四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娃娃脸却早已心领神会,“元帅放心,兄弟们都按个人籍贯、姓名,挨家挨户送的恤银,还有回单哩,绝无错漏。也跟地方官府打了招呼,但凡有用人之处都优先考虑伤亡将士家属。”
就拿秦老汉来说,这一家人无权无势无关系,若非本地衙门照顾,这从各家使馆收泔水的肥差却也落不到他头上。
庞牧这才点了头,与晏骄一起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晏骄有意将庞牧从回忆中拉出来,便主动开口道:“那会儿听你说起陂刹郡主的亲属关系,我觉得在外接应的应该就是她的那什么表哥。”
陂刹郡主从未来过京城,素日接触的人也相当有限,很难做出这样横跨千里的计划。但她表哥德尔默却颇有点能耐,早几年就在两地之间倒腾买卖,将赫特的香料、羊皮运来大禄,再倒腾大禄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回去,一来一回两倍的利。
那德尔默很有些认钱不认人的意思,并不大在意两边百姓死活,打仗不打仗都无所谓,只别耽搁了他挣银子就好。当初昭琳部还在迟疑是否要像赫特那样跟大禄军队死磕到底时,就是德尔默鼓动的自家父兄,悄然站在了主动投降这条路上。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德尔默本人和昭琳部都远比赫特更受朝廷待见,前者个人还被赐了一处城西的铺面,特别恩准他长期留人在此买卖。
庞牧果然接了话,“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打算等会儿跟邵老头儿说说,干脆就以安抚的名义打发人去各使团瞧瞧,着重搜一搜昭琳部使团下榻处。”
陂刹郡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其他几个使团必然也惊惶不定。有鬼的自然心虚,没有鬼的却也免不了担惊受怕,若有朝廷使者前去慰问安抚,必然有效。
想到这里,两人不由加快脚步,赶紧回去把这个主意跟邵离渊说了。
邵离渊难得看着庞牧的眼睛里有几分满意和欣喜,“我正有此意。机会只有一次,也要留个退路,必然要派个稳妥可靠的人,故而在人选上略有些踌躇。”
万一德尔默那边早有准备,他们去了之后一无所获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对方借题发挥,必然又要为朝廷平添麻烦。
庞牧哈哈大笑,“你的人跟他们没打过交道,官腔是极熟的,正经事未必应付得来,倒不如叫小四小五一并跟着去,相互也有个照应。”
邵离渊斟酌片刻,虽有些怀疑那两个侍卫究竟符不符合“稳妥”这一条,到底是点头应了。
正如他所言,在跟边疆部落的人打交道这方面,刑部人员确实嫩了些。
庞牧叫小四小五上前,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