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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读小说>火神原著>第5节

第五章邋遢李憋宝

1。

天上群星拱北斗,

世间流水尽朝东;

穷通自古无从定,

成败到头总是空。

上文书说到刘横顺去问李老道,为什么接连收去“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的尸首?这几个神头鬼脸的没一个好人,各怀妖术邪法,又均与魔古道一案有关,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李老道却打了一个哑谜,那意思是早该来问他。天津城的案子一出,他便猜测是魔古道所为,几百年来官府屡次剿灭魔古道,却多次死灰复燃,至今仍有余孽作乱。旁门左道荼毒万民、败坏社稷,人人得而诛之,李老道得过龙虎山五雷正法的真传,对付魔古道乃分内之事,然而此辈藏匿极深,扮成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数不胜数、防不胜防,也无从分辨,只能在暗中寻访。他接连将钻天豹、五斗圣姑、狐狸童子、大白脸的尸首收去白骨塔,只因入了魔古道的人大多会邪法,所以李老道化尸成骨埋在塔下,以免再起祸端。

刘横顺对此不以为然,人死如灯灭,灯灭尚可续,人死难再生,穿官衣的警察还怕闹鬼不成?又问李老道天津城中还有没有魔古道余孽。

李老道说魔古道妄图借三岔河口的龙气作乱,岂会轻易罢手?三岔河口的形势,应了九龙归一之兆,所谓的蛟龙,实则是沉在河底的一口古剑,名为“分水剑”,乃镇河之宝,一旦被人取走或借势化龙,天津城非让大水淹了不可!

刘横顺虽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九河下梢的人几乎都听过“分水剑”。故老相传,三岔河口水深无底,下边直通海眼,暗流极多,经常淹死人。很多上岁数的人说,天津卫如此繁荣,养活了诸行百业那么多人,全凭沉在河底的分水剑,让三岔河口变成了一块宝地,但是从来没人见过分水剑,仅有一个人例外,正是七绝八怪之一挑大河的邋遢李。

邋遢李在三岔河口憋宝一事,在当地可以说人尽皆知,刘横顺也曾有过耳闻,无非是以讹传讹的民间传说罢了,谁会当真?

书说至此,咱得先交代一下,邋遢李当年下河取宝的旧事。此人原籍山东,由于老家闹兵乱,一路逃难来到了天津卫。二十年如一日,天不亮就起来,扛扁担挑河水,挨家挨户送上门,勉勉强强挣口饭吃。挑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不是穷到家的人不愿意干,披星戴月出门,从城外挑了水往城里送,累得断腿折腰也挣不了几个钱,凑合着饿不死而已。

以前有句老话,正好可以形容邋遢李这样的人——“宁愿家中失火,不愿掉进臭沟”,怎么讲呢?邋遢李穷光棍一条,住在北门外的河边,茅草土坯搭的一个窝棚,要多破有多破,遮风挡雨勉强容身,不怕失火烧了,茅草和两膀子力气不要钱,大不了再搭一个,费不了多大的事。掉臭水沟里可不成,因为只有这一身衣服。裤子褂子全是夹的,寒冬腊月往里边絮稻草,三伏天热了再掏出来,白天当衣服、夜里当被子、死了作装裹,上边补丁挨补丁、补丁摞补丁,赶上下雨淋透了,才相当于洗上一次,还得在身上焐干了,挂在树杈子上晾,保不齐来一阵风吹走了,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并非不嫌脏,实在没换的。他成天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故此得了“邋遢李”的绰号。

邋遢李可以在九河下梢称为一绝,皆因他水性出奇地好,不知何方水怪的根儿,长了一对鱼眼,下到河中如同一条活泥鳅,水里能睡觉、河底能走道。邋遢李来到天津卫的时候还有大清国,本以为凭他的水性,徒手下河逮几条鱼,就可以挣口饭吃。哪知道天津卫任何一个行当都有混混儿把持,河边有专门的鱼锅伙,无论鱼虾蟹,但凡是河里捞上来的,都得卸到鱼锅伙,胆敢说个不字,锅伙里的混星子保准给你打得跟血葫芦似的,这些鱼虾得由锅伙里的“寨主”“军师”开秤定行市,再转给天津卫大大小小的鱼贩子,各个鱼锅伙分疆划界,各占一方各管一段儿,规矩森严,岂容外来的插上一脚?邋遢李一不懂规矩,二没有门路,挨了不少大嘴巴,才知道想吃这碗饭是做梦,空有一身的本事,却没有用武之地。他为了活命,只好东家讨、西家要,白天进城当乞丐、天黑回到河边的窝棚过夜。

有这么一天夜里,邋遢李正在窝棚中忍饥挨饿,隐隐约约听到河边有两个人说话,他觉得挺奇怪,三更半夜的谁会上这儿来?许不是作了案分赃的贼人?邋遢李不敢吭声,支起耳朵一听,敢情说话的两位不是人!

2。

常言道“法不传六耳”,那二位在河边一说一聊,没想到旁边还有个人,可都让躺在窝棚中的邋遢李听去了。

其中一个说:“八爷,等会儿华光天王从此路过,你我何不趁机跪拜讨赏?”

八爷说:“黑爷,吾辈披鳞带甲,岂能入得了上界华光的法眼?”

黑爷说:“你我多说好话、求告求告,尊神必然开恩。”

八爷说:“咱又没个孝敬,只说好听的管用吗?”

黑爷说:“华光天王是马王爷,马王爷三只眼,说的就是这位,只要拍对了马屁,天王肯定有赏。但是华光天王来得快去得快,这就看咱俩的造化了,嘴快才来得及讨赏。”

八爷说:“我的腿脚慢,嘴可不慢,你听我给你来个快的,说打南边来个喇嘛,手里拎着五斤鳎目,打北边来了一个哑巴,腰里别了一个喇叭……”

邋遢李听出来了,半夜在河边说话的这二位不是人,什么一个披鳞一个带甲,一个黑爷一个八爷,许是黑鱼和王八不成?念及此处,躺在草席子上的邋遢李一惊而起,他住的窝棚低矮简陋,猫腰撅腚才进得去,踅摸了半块破门板,铺上稻草当床,只是个歇宿的地方,此时猛然一起身,额头“砰”的一下正撞在窝棚顶子上,给棚顶开了一个大窟窿,脑袋伸在外边,但见月朗星稀,只听得河水哗哗作响,哪里还有别的响动。河里的两个东西可能被他惊走了,也可能是他饿昏了头做梦,分不清是真是幻。邋遢李穷光棍一条,又是饿怕了的人,怕穷不怕死,仗起胆子过去一看,河边什么也没有。他仍心存侥幸,寻思:“有枣没枣先来上三杆子,万一是真的,我给华光天王多磕几个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尊神指条活路,让我别再要饭了就行。”

邋遢李在河边左等右等,等到天快亮了,还真等来一位。看打扮似乎是个过路的乡下老农,推了一车菜,赶早去城中叫卖。邋遢李却认准了此乃上界华光,三步两步抢上前去,扑通跪倒在地,纳头便拜。

卖菜的愣了半天,不知这是要饭的还是讹钱的,等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只觉哭笑不得,告诉邋遢李认错了:“我一个卖菜的乡下人,哪是什么华光天王?”邋遢李不依不饶,抱着大腿不让人家走,磕头如同捣蒜,好话说了一箩筐,祖宗爷爷叫个没完,说我大老李从山东逃难到此,就是会水,别的都不会,当地混混儿又不让外来的下河打鱼,不得已讨饭过活,有上顿没下顿,说不定哪天就成了饿死的路倒,万望尊神赏个饭碗子,指点一条活路,不求发多大的财,有个饭门吃,饿不死就成。卖菜赶的就是个早,天不亮就得打着灯笼往菜市运,当时天津城最大的菜市在东浮桥一带,相距城里不远,水陆交通便利,天津人讲究吃“鲜鱼水菜”,蔬菜得是刚从地里收上来,带着露水珠儿才好卖,邋遢李在这儿软磨硬泡,再耽误下去菜都蔫了,可就卖不上价钱了,他急于进城,却让邋遢李缠得没辙,为了脱身只好随手从河边捡起一个东西递过去,这才把邋遢李打发走。邋遢李磕头谢恩,匆匆跑回窝棚,摸出个蜡烛头儿点上,仔细打量手中这件东西。一看傻眼了,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就是一根破木头棍子。他扯下一块破布条子,从这头到那头仔仔细细擦了七八遍,仍是一根糟木头,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并非值钱的木头,通地沟太短、顶门又太长,扔路上也没人捡,这有什么用?邋遢李颠过来倒过去,一直想到天光大亮,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急得直嘬牙花子,无意当中一抬头,瞧见了窝棚外的大河,再看看手中这根木头,不由得恍然大悟:“对啊,我可以挑大河送水,卖力气挣饭吃,华光天王指点我干这一行,说不定哪天从河里捞上个金疙瘩!”于是将破木头杆子两边刻出豁口儿,当成一条扁担,又找来两个旧水桶,挨家挨户给人送水。

在老时年间来说,送水这个行当又苦又累是没错,还不是谁想干谁就能干,因为水从河里挑上来,不是直接挨家挨户去送,河边打上来的水先倒进水车里,水车有大有小,有的是独轮儿,也有俩轱辘的,上边都有水箱,推到胡同口,再从水箱倒进水筲,然后再挑进住户,谁往哪几条胡同送水是提前划分好的,不能互相抢生意。邋遢李抱着扁担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跟行会的人说尽了好话,才在这一行里混上口饭吃。

天津卫这块宝地,说到底还是坐轿的少、抬轿的多,穷老百姓为了一口吃喝,常年起早贪黑地忙活,舍得出力气。谁都想出门让金元宝绊个跟头,可真正一夜暴富的又能有几人?邋遢李一年四季都是赚固定的这几个钱,将就着打发肚子,唯独到了大年初二能有点儿外找,因为按照天津卫的风俗,这一天要“迎财神”,挑水的除了送水以外,还给送一担柴,说是柴,其实就是麻秆儿或秫秸秆儿,捆好了在外边贴上一张红纸,上写五个大字“真正大金条”,“柴”的谐音是“财”,讨一个吉利,进门之前先要喊一声“给您了送财水”,有能说好唱的,再给唱一段喜歌,主家一高兴多少得赏个仨瓜俩枣儿的,倘若赶上有钱的富户,说不定一赏就是一两块现大洋,他们这些挑河的苦大力全指着这一天换季发财。

邋遢李在天津卫挑大河,送开水也送挑水,一干就是多少年,从没把这扁担当过好东西,送水回来往窝棚门口一竖,任凭风吹日晒雨淋,他却不知道,这根破木头杆子大有来头。九河下梢船运发达,樯橹如麻,当年河关上有一杆大旗,上挂九龙幡,乃朝廷御赐的镇河幡,后因战乱折断,前边这一截掉在河中多年,又被水流带到河边,阴差阳错成了邋遢李挑大河的扁担。

邋遢李一个卖苦力的,打乡下来的怯老赶,能见过多大的世面,哪认得这是旗杆子,更想不到这个东西可以干什么,也只能当个扁担使,他不认得不要紧,可有人认得,谁呀?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目识百宝的窦占龙!

说话这一天早上,邋遢李正在挨家挨户送水,窦占龙骑着驴从旁经过。邋遢李可不认得窦占龙,见来人风尘仆仆、形貌诡异,不免多看了两眼。不怪邋遢李觉得出奇,窦占龙是和别人不一样,什么时候看也是四十多岁,鹰钩鼻子蛤蟆嘴,一对夜猫子眼,俩眸子烁烁放光,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身上粗布衣裤,虽然穿得不讲究,但是大拇指上挑着白玉扳指,纽襻上挂着象牙的胡梳,腰间坠着金灿灿一枚老钱,可都是有钱人的玩意儿。手握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乌木杆儿、白铜锅儿、翡翠嘴儿。别的不说,就这块翡翠,真看出值钱来了,碧绿碧绿的,半点杂色没有,一汪水儿相仿,往嘴里一叼,脑门子都映绿了,扔着卖也值两套宅子。他胯下这头小黑驴也不是凡物,缎子似的皮毛乌黑发亮,粉鼻子粉眼四个白蹄子,绝非拉磨、驮米的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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