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守绎心下了然,果然是讨论关于宋翊之事。但随即他心中又有些疑惑,皇上跟管喻龄提的这一句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故意为之?
如果只是随口一提,以皇上与管喻龄仅有的几次接触来看,关系应该还未达到能信口闲聊的程度。但若是故意提及……
闻守绎越想越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他拧着眉,将几日前与成帝的一番奏对细细回想了一遍,突然脑中精光乍现,豁然开朗。
他记得,他为帝师时,曾向小皇帝传授过一些御下之法——面对心机深沉者,问话不宜过于直白,否则就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应当旁敲侧击、迂回而上,在对方视听被混淆的瞬间,出其不意地切中要点,往往能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的“钩钜法”。
没想到,皇帝年纪轻轻,竟已能将这一方法运用得如火纯青,连他这位老师也被蒙蔽了过去。
当初皇上召他入宫,先是故作随意地八卦了一下前日寿宴之上发生的小插曲——此时的皇上,料想他可能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对殷峰所为表现出极度不满,二是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若是前者,皇上也许会附和几句,指责殷峰的不是,同时建议他尽早成婚,免除谣言。但谈话也许就到此为止了,因为这只是皇上的一种试探。
但他选择了后者,于是皇上一边安抚他,一边轻巧将此话揭过,随之而来的成婚建议,或许真是太后授意,又或许不过是皇上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信口一提罢了。
但他随后给出的拒婚理由,却出乎皇上意料,以至于双方半真半假地上演了一场感人肺腑的忠臣伴仁君的戏码。
不待此戏落幕,皇上紧接着便提出了宋翊之事,这才是此次召见问话的重点。
皇上其实对宋翊早有防心,想召他回京,但考虑到自己亲政时日尚短,势单力薄,万一遇到朝中重臣反对,将阻力重重,难以收场。于是,他打算从昔日恩师兼丞相的闻守绎这里寻求支持。
但召回宋翊,一方面是削弱了宋翊的兵权,另一方面,却是在繁京之地,为殷峰增加了政治盟友,这对闻氏一党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利。
是以,才有了开场那一番虚虚实实的试探。
而他借历史典故给出的暗示,也是支持皇上召回宋翊,这使君臣二人立场达成了一致,令皇上十分满意。
最后皇上拜谢恩师的举动,一方面或许是真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却也阻断了他的退路,令他不得不坚定立场支持到底,没有动摇反悔的余地。
如果是平日里的他,或许在皇上转移话题时,便能立即识破对方的意图。
但当时他的思绪转到了韶宁和送的那幅画上,过于在意韶宁和送画的时机与动机,一时分了心神,扰了思绪,以至于疏忽了皇上此番召见背后所隐藏的深意。
好在他全程应对尚无太大纰漏,反而赢得了皇上对他的进一步信任。倘若他当初并未表现出对殷峰的宽容雅量,而是在皇上面前参殷峰一本的话,皇上极有可能会放弃向他请求支援的念头,转而从太尉殷峰那里寻找君臣联盟的突破口。
皇上与太尉一旦真正达成联盟,也就意味着他与皇上之间一直靠师生情感所维系的纽带将越来越脆弱,直至完全崩裂,后果不堪设想。
闻守绎想到此处,心中暗叫“好险”,额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皇上虽以师徒之礼相拜,但闻守绎知道,从今往后,他可不能再小觑了这位皇帝,毕竟,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学生了。
此刻的闻守绎,虽然情绪起伏不定,但当着管喻龄的面,却丝毫不露端倪,只在侧身张望之际,不着痕迹地拭去了额间汗水。
管喻龄见他一直沉思不语,不知他心中所想,候在一旁有些拘谨。
闻守绎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这位光禄卿,于是迅速调整状态,故作随意地指了指刚走入会场的韶宁和:“那位,可是我今年年初向你推荐的韶议郎?”
“正是。”管喻龄终于又有了话题,心下一松,随即略带奉承地道,“因是丞相大人所荐,下官一直对这位韶议郎保持着关注。”
“哦?”闻守绎扬了扬眉,“那你觉得,这韶议郎才能如何?”
管喻龄实在想不起韶宁和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究竟有何功绩,只能含混道,“韶议郎年轻才俊,相信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闻守绎淡淡一笑:“我倒是听说,这韶议郎在职期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建树啊。”
“这……”管喻龄偷偷瞄了闻守绎一眼,摸不透丞相大人对那韶宁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闻守绎继续道:“如果一年之内,这位韶议郎还是没有任何建树的话,你也不必客气,直接让他收拾包袱走人吧。”
“……是。”管喻龄躬了躬身,小心应下,心中却在纳闷:这是什么苗头?难道韶宁和什么时候得罪了丞相大人,要被当做弃子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