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一途,下三品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一般而言除去那些个天之宠儿,寻常人在没有达到中三品,灵力观想点滴打磨,一刻也松懈不得。
陈长安神阙内半枚符篆,可窃取天地本源灵力,这种万万中无一的逆天机缘,以他三天便达到觉灵巅峰的修行度,就算点亮周身大半窍穴都算不得惊世骇俗。
可惜的是,这几日困在顾南九楼,窃灵法门不敢去修行,靠着学宫正统的《太玄观想经》观想打坐,灵力本就积攒不了多少,神阙内符篆还趁机落井下石,不仅将那些灵力尽数吞噬,还隐隐有着夺取他窍穴内灵力的趋势。
不到三品,没法子脱胎换骨,也就无法将窍穴内的符篆给取出来。
陈长安对此无法可想,也只能默默隐忍。私心里对这枚狼子野心的祸灾,又多了几分戒意。
那日大宫主给他拔除体内剑意后,伤势就已恢复大半,可大宫主一直没提让他离开,虽有着符篆反噬灵力让他跌境的趋势,陈长安这些天来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躲在九楼。
他当然猜得出大宫主让他留在顾南楼的用意。
大比之时,整座青州的顶尖权贵都被他得罪了遍,以那些人的权势手腕,只要出了这座楼,学宫的规矩再怎么森严,掌律的刀再怎么锋利,也挡不住那些扑火的弃子。
杀人的方法千万种,总有一种能让他身死当场。
局中棋子陈长安没得选,只能停在九楼静观其变。
在楼内静养期间,夏妙嫣来过一次,这位一直要他去争甲子的清冷教谕,没去嘘寒问暖,也没再讲些人生道理,一来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冷冷清清,“赌局的那笔银子赔下来了。”
饶是陈长安城府足够,听闻这句还是有些止不住的欢喜。
人穷志短,他辛苦积攒也才五十多两的身家,大比时,怀里揣着的十两碎银子还丢了,当时还肉痛了许久。
夏妙嫣提及这事,陈长安自然开心,还颇有些财大气粗地想,左右不过十两碎银,丢就丢了。
结果夏妙嫣下一句就让他悲从中来,“银子我有用,就不给你了。”
迎着那双清冷眸子,陈长安极有眼力劲地点了点头,脸上笑意不减,语气愈恭顺,“理应如此,那笔银子本来就是教谕您的,就算给我,我也不敢要的。”
夏妙嫣很是满意他的识趣,留下一瓶养伤丹药就走了。
临走前有些意味深长道:“陈长安,京都居不易,你想要那笔银子的话,可以去八楼看看。”
八楼是离州红衣所在。
赔付的一千两银子足够多了。拿着这笔钱,去听雨楼能在主楼入座;去胭脂楼的话,点上个清倌红牌都是足够;回边陲给老仆修一座坟墓,更是绰绰有余。
可财帛再怎么动人心思,一想起体内缠绵剑意,想起那袭红衣最后看向自己无喜无悲的眼神,陈长安就果断将找她拿回银子的念头一一掐灭。
银子是不错,也得有命拿才行。
想想她那一手御剑的本事,得稳住,稳住。
静养这些时日,除去观想打坐之外,陈长安得了应允,也在无法修行的空隙,将大宫主的藏书一一翻看。
学宫第一人精挑细选的藏书自然极有看头,种类繁杂,纷繁琳目,尽是些平常不得见的孤本。不下上百本的古卷典籍,好些都有着大宫主的亲手批注。
一手纤毫小楷,走的是化篆隶为楷书的路子,丰腴相宜,古雅醇和。
陈长安看书极快,又过目不忘,一般翻上一遍也就了熟于心,可每次看到书中批注时,就会耐下心来,细细揣摩着字迹勾画,由字入意,默默体味其中人心道理。
夏妙嫣曾说过他出身市井底层,少了开阔大气的眼界。
自认是井底蟾蜍的陈长安,刚穿越过来时,是只想着能安心修行,活得长久些。后来就是想着保住乾榜甲寅的名号,完成与林玄机的交易后,再去看看这世间不同的光景。
可被学宫和夏妙嫣执于棋中,夺下青州第一等的甲子后,已朝着大景朝走出第一步,算是将将跳出那口小井,那么就得多蕴养些从容不迫,俯视天下的大气来才行啊。
总不能将来真的人间无敌时,还为十两银子心疼吧。
大宫主的眼界自然极其开阔,书中一些批注见解,即使无关于修行,陈长安仔细揣摩之下,许多原本想不通透,无处可问的疑惑,也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再观想修行时,便就有种事半功倍之感,往往积攒七八个时辰的灵力,便能满足在旁虎视眈眈的符篆消耗,比起先前要好上不少。
楼中岁月静长。
这一晚,陈长安正修行时,多日不见的林玄机出乎意料地上了九楼。
这位听雨楼的丰腴美妇,一身灵力气机浑厚,上楼时悄无声息,等陈长安觉察不对骇然睁眼时,便觉林玄机那一双雪冷的眸子正看着他。
惊慌着将要起身行礼,林玄机示意他不必如此,只是淡淡开口道:“修行一途向来没有捷径可走,妾身还以为你夺了甲子名号后,会有所惫懒。”
陈长安到底没敢坐着不动,赶紧起身,恭敬道:“林姨,我天资不够,就想着勤加修行,好能补拙些。”
林玄机对他这句谦词不置可否。
林玄机不说话,陈长安也不敢当面随意猜测她是何心思,只能恭敬地站在一旁,姿态谦卑。
陈长安很早就见过她的狠辣手段,那时候就觉着人命如纸薄。他早就清楚,她这样的人,向来不会觉着自己皮囊不错,根骨上佳,就另眼相待多少。好几次被勾起下巴,她笑得欢喜,实则都能清楚感受到指尖灵力的反复涌动。
这些大人物的心思复杂,手腕狠辣,因此面对这位听雨楼主人时,陈长安从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
林玄机如月照大雪的眸子凝视着陈长安,过了一会儿,才轻笑着问道:“陈长安,你是不是有些责怪妾身,明明先前跟你说那些人都不过花花架子,结果赢下乾榜之后,你却只能躲在这座小楼?”
陈长安对这个问题不敢有丝毫大意,心思瞬间百转,小心斟酌措辞,酝酿片刻,才略带着些许惶恐,道:“林姨,长安只怪自己太不知进退了些,争个乾榜就得罪了整座青州的权势,林姨您不责怪我行事无度,长安就满心欢喜了。”
林玄机眸眼一直看着陈长安的神色,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几分懊恼悔意,并无半分怨恨,不漏一丝破绽,慢慢收回眸光,声音却愈温柔道:“你呀,得亏这张皮囊不错,不然妾身是要生气的。”
她说着走到九楼窗前,轻轻推开朱窗,夜深人静,一缕长风吹过来,拂动她几缕青丝。
林玄机身姿绰约,临窗而望,眸眼里也不知是何种风景,只有那轻柔的声音随风潜入陈长安耳朵,“这井中天地,终究还是太小了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