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驻足看了一会,暗叹道:“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得敖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个头绪来?”
“先送来这么多,其他的我再想别的办法,”长庚道,“现在掌令法取消了,灵枢院那边这个月又添了几个直属的钢甲院,正向天下长臂师招贤纳士,在钢甲火机方面格外有建树的,不论出身,都有进灵枢院的机会,奉函公信誓旦旦说西洋海军的海怪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给他时间,他也能做得出。”
“奉函公这辈子没吃过饱饭,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吗?”顾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长得吓人和败家之外还有什么用,没钱没关系,就算用轻骑,我也迟早把那些到别人地盘上来撒野的东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说“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侧身,裹着一半钢甲的手刚好撞到了长庚手心,长庚下意识地一把攥住了他冻得发疼的手,这动作随即被他宽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拢着人的体温。
长庚并不是一点气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顾昀那个意想不到的拥抱实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里所有难以置信的期待都点着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顾昀,一语双关地问道:“什么?”
顾昀一天里第二次忘了词。
在外人看来,两人像有病一样面面相觑了片刻,顾昀僵立了许久没做出反应,长庚的神色渐渐黯了下去,心里自嘲地想道:“果然还是我的错觉。”
就在他打算退开的时候,长庚的瞳孔忽然距离地收缩了一下,因为长袖掩映下,顾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冰冷干涩的手指带着钢甲的力度,没有一点躲闪游移。
顾昀微微叹了口气,心里知道,他方才半是冲动半是不忍地迈出这么一步,以后再也不能回头了——被乌尔骨折腾了这么多年的长庚承受不起,再者态度反反复复,也实在太不是东西。他并非没有说过逢场作戏的甜言蜜语,喝多了也会满嘴跑马地胡乱承诺,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谓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难以出口,话到嘴边,也只剩一句:“我让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必那么殚精竭虑,有我呢。”
长庚整个人有点傻了,顾昀一句话从他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原封不动的集体撤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顾昀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走了,那帮泥腿子都等着瞻仰雁王风采呢,傻站在这喝西北风算怎么回事?”
在玄铁营的地盘上,是不可能搞什么“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战时军中严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军法处置,绝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点边的陈姑娘也在顾昀钢板撤下去之后,便自己领了军医的职,在嘉峪关以内的伤兵所忙得不可开交,十天半月没出现过了,眼下就剩下个“西北一枝花”,虽不会跳舞,但好在能随便看,不要钱。
所谓给雁亲王接风,也不过就是多做几个菜,暂时不负责布防的几位将军过来做个陪而已——还不能陪到太晚,因为要轮流顶班,一点休息时间弥足珍贵,他们片刻不敢放松,还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个顾昀领着始终有点恍惚的雁王去安顿。
“这边无聊得很吧?吃没好吃,喝没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的娱乐项目就是几个人凑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输赢还不带彩头,”顾昀回头道,“你小时候是不是还因为我不肯带你来生过气?”
长庚虽然滴酒没沾,脚步却一直有些发飘,总觉着自己在做梦,梦话道:“怎么会无聊?”
顾昀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给你吹个新学的塞外曲听好不好?”
长庚注视着短笛的目光格外幽深,感觉这场梦他是醒不过来了。
正这时候,整顿防务的沈易归来,老远就听说雁王殿下亲临,本打算抱着复杂的心情过来一叙,不料还隔着百十来米,先眼尖地看见顾昀抽出了他的宝贝笛子,沈易顿时如临大敌地脚步一转,扭头就跑。
顾昀手中的乐器从竹笛换成了玉笛,又在苦寒无趣的边关修行半年之久,可是技艺却奇迹般地毫无进步,催人尿下功力还犹胜当年,一阕塞外小曲,吹得人肝胆俱裂,不远处一匹正等着重装辔头的战马吓得活像被一群大野狼包围,锥心泣血地嘶鸣起来,玄鹰斥候从天而降,踉跄了一步愣是没站稳,直接扑地,摔了个讨压岁钱的模样。
长庚:“……”
他总算找到了一点自己没在做梦的依据——这动静已然超出了他狭隘的想象力。
一曲终了,自以为隐晦地风花雪月了一把的顾昀有几分期待地问道:“好听吗?”
“……”长庚迟疑良久,只好诚恳道,“清心醒神,有那个……退敌之能。”
顾昀抬手用笛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对自己丧心病狂的技艺毫不脸红:“就是为了让你醒醒,这几天跟我睡还是让人给你收拾个亲王帐?”
刚有几分清醒的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调戏砸了个满脸花,一时愣在了原地。
顾昀眼睁睁地看着长庚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红,一路蔓延到了脸上,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发高烧,长庚替他换衣服时那个不自在的模样,当时只觉得无奈,这会心却痒了起来,心想:“你趁我骨头断了一堆只能躺尸的时候占便宜那会,怎么就没想到有今天呢?”
顾昀道:“怎么又不吭声了?”
“不用麻烦……”长庚挣扎了半天,咬牙下定决心,“我……我正好要看看你的伤。”
顾昀忍不住接着逗他道:“只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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