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钦环视左右,无话可说地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方大学士垂目端坐,伸手捋胡须道:“犬子无状,让诸位见笑了。”
旁边有一位老得快要睁不开眼的公卿低声道:“二公子才华横溢,只是到底年轻气盛了些。”
以方钦的年纪,着实不能称之为“年轻气盛”了,方大学士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确实,武帝在位时他年纪还小,没经历过那些事,少了些历练。我看有些东西还是别让小辈人知道了,省得他们瞻前顾后,还不够坏事的,当年将先帝推上皇位的老兄弟们还在这里,回去攒一攒各家儿孙,或许还有能成事的力气……不过我那不孝子说的也对,让赵国公最近将他那些小儿科的手段收敛收敛,一击不能必杀,费那力气做什么?还不够让人看笑话的。”
然而雁王没有给赵国公收敛的机会。
第二天,先是灵枢院上折子宣称蒸汽车已经经过了严密试验,万事俱备,言辞恳切地请隆安皇帝亲眼去看。李丰欣然带着太子前往,还亲自坐了一段路,结果回宫以后还没等新鲜兴奋劲过去,便又收到了姚镇催铁轨线的折子,这成功地将隆安皇帝心里的焦躁堆了起来。
堆到晚间,御史台送来了点燃皇上怒火的最后一根草。
御史台参赵国公御下无方,纵容家眷侵吞、低价掠夺农人田地等数条罪状。
联袂负责蒸汽铁轨线的运河办和灵枢院连忙跟着起哄架秧子,大量刻意推波助澜的人士紧随其后,迅速引爆了态势,雁王趁着战乱几年经营起来的势力露出了冰山一角,自武帝末年开始便缓缓拥塞的上升渠道被他活生生地撬开了一个角。
各地非法占地的举报有预谋一般地接连爆出,最后牵连出了大梁由来已久的非法占地问题。
立刻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站出来,要求全境清查——
当然,这荒谬的提议被李丰驳回了,李丰就算再想给世家下马威,也得徐徐图之逐步瓦解,他一次还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然而赵国公这只出头的傻鸟是跑不掉的,没几天就给抓了起来,之后又牵连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势的门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时候围观者甚至爬上了墙头翘首张望,望南楼的说书人两天就编完了一套新书,拥趸甚众。
太子刚开始听证就遇见了这么大一桩案子,小少年好生长了一番见识,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好生长了一番见识。
快下朝的时候,一直不怎么表态的雁王忽然问道:“太子殿下怎么看?”
小太子被李丰保护得很好,天真烂漫,也没那么多心眼,曾经奉李丰之命“请教”过他四皇叔,听长庚问起,便不假思索地将人家教他的话脱口而出:“韩非有言,‘君无术则蔽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国之安定托于法,人有贤愚忠奸,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党群横行、小人横行,那……当政者岂不是就管不过来了吗?”
他那童音奶气未消,像个课堂上被拎起来答师父问的学童,说完,还满怀期待地看了看长庚。
长庚笑而不语,李丰则板着脸呵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的显摆什么,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没敢吭声,只好耷拉着脑袋应了,可他这童言童语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见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会觉得此人同自己一样满腹心机,句句藏锋。
当天晚上,十一岁的太子这番话就从深宫中不胫而走,方大学士瞒着方钦,将一干拥立过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扒拉出来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丰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学士冷笑道,“天恩难及,诸位想必也看出来了,皇上让太子听政,是铁了心想要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
另一人道:“那时要不是王国舅搅局,咱们谋划得当,指不定雁王现在已经因为混淆皇室血统被褫夺王位,发配到穷乡僻壤之地了,什么地方爬出来的野种也敢骑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方兄,当断不断,可必受其乱啊。”
方大学士的脸颊绷出了一道锋利的痕迹,他缓缓地环视周遭,低声道:“诸位不妨将心里话都写在手里。”
多年前,这一群野心勃勃的阴谋家曾经凑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里写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时,他们已经日薄西山,老得老,死得死,重新凑在一起,摊开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侧。”
“清君侧。”
“清君侧,皇长子无母。”
……
“当年肃王路上佯装生病,是老朽事先获悉他想暗中进京的打算,请了长公主令,让北大营拦截,以‘谋反’之名将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败寇。”方大学士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如今京城中这个情况诸位也看见了,如何先下手为强,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来,诸公都是有章程的。”
方大学士并非脑子一热,他知道这一回没有顾家人站在他们这边,想调动北大营是不可能的。而自从上一次御林军刘崇山作乱,御林军的编制也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调整,凡百户以上,必须经过严格核查,确认家世清白,军功货真价实,杜绝了一些人钻空子,同时分两部双向管理,彼此间互相牵制、互不干涉,严防御林军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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