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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当是被巷子里的车流堵住了,郎俊侠骑马,一时半会儿进不来。&ldo;元府‐‐元少爷。&rdo;&ldo;林家‐‐&rdo;门房扯着嗓子,小孩们陆陆续续地出去,将腰牌出寄。前院内的孩子越来越少,段岭又想,郎俊侠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ldo;蔡家‐‐蔡少爷。&rdo;蔡闫走出来,朝孩童们点点头,段岭还在张望,一眼瞥见蔡闫,蔡闫便朝他招了招手,问:&ldo;你爹呢?&rdo;&ldo;一会儿就来。&rdo;段岭没有朝蔡闫解释来接的不是他爹,蔡闫便出了大门外,一名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让蔡闫坐在自己身前,将他接走。段岭羡慕地看着马上那年轻男人,男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段岭,转身驾马离开。两刻钟后,院中余十余人,名堂外巷中亦车马稀少。直到门房点完最后一个名字,剩段岭与那敲钟少年留在原地,段岭站得累了,索性坐到台阶上。少年换了一只脚,倚在院门前朝外张望。夫子与先生们换完衣裳,在段岭面前经过,互相拱手,各自打伞,回家休假。门房关上了大门,夕阳最后一缕光转为暗紫色,投下墙头青松的影子。门房说:&ldo;腰牌留下,待会儿有人来,自然放进去找你们。&rdo;那少年先是过去,缴了木腰牌,却不走,站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看。段岭注意到腰牌上刻着&ldo;布儿赤金&iddot;拔都&rdo;。&ldo;那我们怎么办?&rdo;段岭有点焦虑地问,抬头瞥那名唤拔都的少年,对方却已走了。门房答道:&ldo;去饭堂领夜食,完了继续等,该做啥做啥,没人来接,晚上便带好铺盖,到藏书阁二楼睡去。&rdo;段岭等了将近半月,满腔希望落了空,沮丧无比。然而他仍旧相信郎俊侠一定会来,毕竟他从未爽约,素来也是说到做到,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一时间脱不开身。段岭回了房中,整理物件,又听前院敲钟,忽而心中一动,跑过去看,远远地瞥见了拔都离开的背影。段岭突然明白了,拔都的意思是叫他去吃饭。先前少年人的意气早已不知忘到了何处,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段岭对他已全无敌意,反而生出些许同病相怜之情。这两天里名堂仍有杂役五六人留守,厨房做了一大锅烩菜,连着门房在内,数人排队依次去领食,饭堂里点着两盏油灯,只开了一张桌,段岭端着碗打好菜过来,见无处可坐,拔都便朝侧旁挪了个位置。段岭正迟疑时,拔都终于开了口,一脸不耐烦地道:&ldo;不揍你,坐罢,怕成那样?&rdo;段岭心想谁怕你了,面子上仍有点过不去,却总不能捧个碗站着吃,于是只得在拔都身边坐下。万一郎俊侠真的不来了怎么办?段岭心里七上八下,随即又安慰自己,郎俊侠一定会来,想必是琼花院里留他吃饭喝酒,走不开。兴许喝醉了,待醒酒后便会来找自己。饭后,段岭又回房等了一会儿,放假省炭熄火,房内冻得和冰窟一般,段岭只坐不住,来来去去地走,想起门房说过在藏书阁过夜,想必有烧火取暖之处,便卷了被褥,吃力抱起,穿过后院到藏书阁去。仆役们倒是已到了,纷纷铺开地铺睡一楼,并角落外头有一炭炉,终年不熄,与厨房连通一烟囱管道,地热管供给书阁、简室与藏卷之处驱潮所需,以免潮气湿寒凝冰令古卷竹牍破裂,墨块碎开。段岭刚进,杂役便朝他说:&ldo;少爷是读书人,请到二楼去。&rdo;二楼虽阴暗一片,却也十分暖和,窗阑外雪色如昼,雪花洋洋洒洒的细碎影子映在白得通透的窗纸上,形成毛绒绒的光。高大书架一排排屹立,纵横的倒影下,宽大的木案中央亮着一盏灯。四周架上全是藏书、卷宗与木简。辽帝昔年南征,将汉人的京城洗掠一空,对文献书籍钟爱有加,尽数运走,分于上京、中京与西京等地存放,更有前朝大师真迹。淮水之战以前,这些书籍都存放于陈国天子太学阁中,寻常人难以看到,如今却蒙着历史的灰尘,静静伫立于那一盏灯的昏黄光线中,卷面上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灯下,拔都铺开被褥,放了个枕头,段岭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过去,拔都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去书架前翻书。当真是冤家路窄……段岭心想,虽然自己并未将拔都看作什么仇人,却始终有点不大自在。想必拔都也是这般,两个小孩都觉得没必要冷脸相对,却无人愿意先开口讲和罢了。于是段岭把褥子铺到长案的另一侧,两人中间是那盏灯,楚河汉界,互不相涉,他也去找了本书,以打发等候郎俊侠来接自己的时光。段岭初识字,读书甚为吃力,只得读配画较多的书,无意中翻了本《草木经》,里头记载着不少药物与虫豸,配图奇形怪状,段岭读着读着,不禁笑了起来,一抬头又发现案几对面,拔都瞪着自己。拔都似乎比段岭还无心读书,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面前堆了好几本,每本翻几页,又都扔到一旁,换个坐姿,挠挠脖子,不片刻又脱了上衣,将外袍缠在腰间,打个赤膊,过不多时嫌冷,又半身裹上被褥,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模样。段岭被弄得也无心再读下去,打了个呵欠,趴在桌上发呆。风雪中传来远方巷内的梆子声,已到二更时分,郎俊侠还没有来。‐‐也许今天晚上都不会再来了。段岭一时念头翻涌,光怪陆离,想了又想,从郎俊侠将他抱出段家,迄今已有月余。在学堂里的这段时候,每天段岭都在想,他逐渐知道了许多事,却依然不知郎俊侠为何带他出来。我叫段岭,我爹是段晟……段岭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几句话,郎俊侠是受他爹&ldo;段晟&rdo;所托,才把他送到上京的么?如果真是这样,我爹为何又不来见我?郎俊侠临走时说&ldo;还有事要办&rdo;,又是什么事?也许在他眼中,自己并不重要,不过是一只猫儿狗儿,安顿了便完事,再给他爹送封信,无论是死是活,郎俊侠便仁至义尽了。段岭躺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忽然间生出一个近乎绝望的念头‐‐郎俊侠也许再也不会来了。郎俊侠有什么理由必须来接自己?非亲非故,就凭一句话?段岭伸手入怀,手指摩挲着绣囊内的玉璜,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苦涩,就像越来越昏暗的灯光,挥之不去,将他拽进了更深沉的绝望里。也许郎俊侠只是在骗他,就像母亲去世时,伙夫告诉他,他爹说不定会来。于是段岭盼了很久很久,但他爹也没有来。郎俊侠也许也是这样,那些话不过是哄小孩而已,他应当不会再来了。段岭想着想着,把脸埋在被褥上,想让自己好过点。拔都听到那声音,透过矮案下的缝隙,疑惑地观察段岭,见那被窝里段岭不住抽动,便起身矫健地翻上案去,滑到木案另一头。&ldo;喂。&rdo;拔都声音在耳畔说,&ldo;你在哭?哭什么?&rdo;段岭没有理会他。拔都单膝跪在案上,一手按着案边,吃力地低下头,要掀开段岭的被子,段岭却紧紧抓住了被褥。拔都从案上伸下光着的一只脚,踹了踹段岭的被,继而翻身下来,揭开被子,露出段岭的脸,段岭没有哭,只是眉头紧紧地拧着。拔都盘膝坐下,端详段岭,段岭注视拔都,彼此的目光之中仿佛有种别样的默契,最后段岭别过头去。&ldo;别哭。&rdo;拔都说,&ldo;给我忍着,憋回去。&rdo;拔都说着不耐烦的话,却没有半点嫌弃,就像他也是这般过来的。他伸出手,放在段岭的头上,顺着他的头慢慢地摸下去,再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忽然之间,段岭觉得好过了不少。那一天拔都十岁,段岭八岁半,灯火在藏书阁中摇曳,一灯如豆,却透过漫天的大雪,点亮了段岭新的记忆。那雪仿佛覆盖了他漆黑的过往,而在这一刻,他的烦恼已真切地改变了。拔都与段岭之间,那道分明的灯光界线,犹如隔开了两个世界。段岭奇怪地发现,过往的记忆似乎变得模糊了起来,他不再执着于段家的毒打与谩骂,也不再对饥饿刻骨铭心。&ldo;你叫段岭,你爹是段晟。&rdo;随着郎俊侠这一笔挥去,段岭人生白纸上的污渍与斑驳纷纷消退,也或许是被更浓重的墨色所掩盖,他的烦恼已有所不同。&ldo;他不要你了。&rdo;拔都懒洋洋地说。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ldo;他答应我会来。&rdo;段岭固执地说。&ldo;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rdo;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ldo;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rdo;&ldo;……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rdo;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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