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里头有人么?&rdo;士兵喊道。赫连博推开门出去,段岭却不现身,唯恐是逃兵来打劫的,幸亏那士兵说:&ldo;打完了,到巡防司外头的校场去,有吃的领。&rdo;众人都道谢天谢地,赫连博忙追上去问:&ldo;元、元、元人走、走……&rdo;士兵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众少年爆发出一阵哄笑,各自穿着单衣短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如重获新生。段岭昨夜虽吃过一顿加餐,现在也已饿得眼前冒金星。奈何这么一大队人,又得穿过小半个上京城过去,还下过雨,沿途当真是劳顿不堪,及至抵达巡防司,已是黄昏时刻。巡防司外头躺了不少伤兵,痛得大声呻|吟,盔甲丢了满地。北门内的火已救熄了,上京犹如被洗掠过一番,段岭看得十分难过,转头寻找李渐鸿,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像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指引着他的视线,令他一眼便看到了父亲。李渐鸿的盔甲上满是紫黑色的鲜血,站在巡防司门外与负伤的耶律大石说着话。段岭正要跑出去,李渐鸿却目不斜视,表情严峻,依旧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却以手指轻轻地朝段岭摇了摇。段岭会意,李渐鸿不想让耶律大石看到他,便转身进了人群,找到四处奔走的蔡闫。担架挨个抬到棚子里头,蔡闫着急地问:&ldo;我哥呢?&rdo;&ldo;蔡公子。&rdo;有人朝他说。那是个士兵,段岭跟着蔡闫过去,士兵递给蔡闫一块饼,说:&ldo;先吃着。&rdo;蔡闫接过,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揣进怀里,跟着蔡闫进了一个以白布搭起的大棚。棚里躺满了伤兵,蔡闫停下了脚步,士兵却依旧在往前走,走到棚子的尽头,那里只躺了一个人,被白布罩上了全身。蔡闫沉默地在尸体前跪了下来,拉开白布,布下现出蔡闻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脸。他的胸膛上透出半截箭杆,手里握着折断的另外半根羽箭。&ldo;他功夫不行,耶律大石提拔他,是看在我爹的份上。&rdo;蔡闫朝段岭说,&ldo;我求你爹教我剑法,原本也是想回去教他保命用。&rdo;说完这句,蔡闫昏昏沉沉,倒在段岭的怀里。段岭擦了下眼泪,怕蔡闫醒过来看到他哥的尸体又难过,便吃力地将他抱出去,外头的士兵纷纷紧张起来,过来探蔡闫额头‐‐烧得滚烫。毕竟是家属,兄长还为国捐躯了,便吩咐随军大夫给蔡闫先看病。大夫给开了点退烧的药,段岭去借了个瓦罐,凑在士兵生火的灶上熬好,以芦管喂蔡闫喝下,又折腾了足足一宿,方有人过来,朝段岭说:&ldo;喂,你们到名堂里头去,辟雍馆的师父在那里等着。&rdo;巡防司士兵借了个板车,把段岭和蔡闫放上去。到得名堂内已是深夜,蔡闫稍好了些,却仍发着低烧,时不时地梦呓几句。在校场外走散的赫连博也找过来了,还有不少辟雍馆的少年们,元军进城时,逃得慢的死了好几个,幸而大家及早疏散,唐祭事也还活着。段岭见过夫子,夫子带着一群名堂内的孩童,正在讲故事。&ldo;后来呢,管仲就射了公子白一箭。&rdo;夫子朝孩童们说,&ldo;公子白大叫一声,倒在车里。&rdo;段岭跪坐在孩童们队伍的末尾,抬眼时看见夫子侧旁一盏灯,照着书阁内挂着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不禁想起与拔都分别的那天,生生死死,犹如一场浮生大梦。翌日,蔡闫终于醒了,段岭却累得睡着了。&ldo;喂。&rdo;蔡闫说,&ldo;吃东西了。&rdo;元军离去的第三日,上京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先生们派发食物,口粮更是少得可怜,一名唤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来,说:&ldo;祭事来了,着大家下楼去。&rdo;段岭扶着蔡闫下楼,祭事在名堂中另开了个厅。&ldo;点名。&rdo;唐祭事说,&ldo;过一个,出去一个,出去的在门厅里头等,萧荣……&rdo;被叫到的学生上前说&ldo;在&rdo;,唐祭事便在名册上画了一划。&ldo;……在吗?&rdo;唐祭事叫到名字,无人应答,有人说:&ldo;不在了。&rdo;&ldo;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rdo;唐祭事又问。&ldo;被元军射死的。&rdo;那人答道。&ldo;嗯,死了。&rdo;唐祭事在名簿上画了个圈,静了很久很久,又接着开始点名。&ldo;赫连博。&rdo;唐祭事又说。&ldo;在。&rdo;赫连博上前一步,唐祭事点点头,指指外头,说:&ldo;你母亲来接了,这就去吧,何时复学,等候通告。&rdo;赫连博看了眼段岭,眼里带着询问神色,段岭便摆摆手,知道李渐鸿会来的。&ldo;蔡闫。&rdo;唐祭事又问,&ldo;在不在?&rdo;蔡闫没有回答,段岭便说:&ldo;他在。&rdo;唐祭事注意到蔡闫,说:&ldo;去花园里等候,稍后家人会来接。&rdo;&ldo;没有家人了。&rdo;蔡闫答道,&ldo;我哥死了。&rdo;唐祭事说:&ldo;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复学。&rdo;蔡闫转身走了出去,段岭要跟在后头,唐祭事却认出来了,说:&ldo;段岭?&rdo;&ldo;哎。&rdo;段岭说。唐祭事便说:&ldo;一起去吧,送蔡闫回去。&rdo;段岭点头,跟着蔡闫迈出厅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着,这个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时他望穿秋水地等着郎俊侠,蔡闻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朝他们吹口哨。那时拔都还没有走,也总是等不到人来接,人群散尽后,他会晃悠晃悠,回去抱着被褥,到书阁里去睡觉。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馆与名堂两院的家长都来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挤在门口,脸上全脏兮兮的,衣衫凌乱,还有的带着血迹。&ldo;娘啊‐‐&rdo;&ldo;你爹走了……&rdo;哭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大喊让开让开,匆匆忙忙地朝门房扔出木牌,带了自家孩子便走。蔡闫倚在柱子前,睡着了。&ldo;蔡闫?&rdo;段岭本想说你来我家吧,蔡闫却答道:&ldo;你走吧,让我睡一会儿。&rdo;段岭只得脱下外袍,盖在蔡闫身上。李渐鸿来了,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顶斗笠,站在栅栏外头,沐浴着晨曦朝段岭笑。段岭轻手轻脚地起身,跑到栅栏前去,问:&ldo;你忙完啦?&rdo;李渐鸿朝他说:&ldo;怎么也不穿袍子,病了怎么办?这就走吧。&rdo;段岭说:&ldo;没牌子,得找祭事先签个押。&rdo;李渐鸿说:&ldo;我来领我儿子还得给别人签押?这是什么道理,等我进来。&rdo;说着李渐鸿就要翻墙,却被段岭阻止住。&ldo;嘘。&rdo;段岭回头看蔡闫,转头正要开口,李渐鸿却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说。段岭便回去找祭事写了张条子,摇了摇蔡闫,蔡闫睁开眼,眼里只是无神,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段岭,段岭试了下蔡闫额头,还发着低烧。&ldo;去我那儿。&rdo;段岭说,&ldo;走吧。&rdo;&ldo;什么?&rdo;蔡闫轻轻地问。段岭看了蔡闫就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李渐鸿已不知何时进了来,低头看着蔡闫,蔡闫便又闭上了双眼。段岭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闫胳膊抱起来,李渐鸿躬身,把蔡闫抱了起来,与段岭回家去。当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岭把蔡闫安顿好,便去打水给李渐鸿洗头洗澡,李渐鸿一身裸着,坐在井栏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只刚猎食回窝的豹子。段岭给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发开来,李渐鸿又将被血染得发紫的手掌放进水桶里洗。&ldo;爹。&rdo;段岭提起桶,朝李渐鸿头上浇下。&ldo;嗳,我儿。&rdo;李渐鸿说,&ldo;人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难过。&rdo;段岭&ldo;嗯&rdo;了声。他跪在李渐鸿身后,侧过身抱着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脊上,叹了口气。&ldo;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rdo;这夜睡觉时,李渐鸿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段岭出神地看着帐子顶上,说:&ldo;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rdo;&ldo;这话你四叔也常常说。&rdo;李渐鸿说,&ldo;每当我得胜归来,总会想起他的这句话。&rdo;段岭翻了个身,靠在李渐鸿的手臂旁,闭上双眼入睡。翌日,蔡闫又醒了,烧也退了,身体却很虚,他想下床,听见院子里段岭与李渐鸿的对话。&ldo;这么跳的。&rdo;李渐鸿说,&ldo;从花盆先上篱笆,再上墙,来。&rdo;李渐鸿教段岭跳墙,总是轻轻松松地一跃就上去了,段岭却每次都扑在墙上。李渐鸿便笑话段岭,段岭说:&ldo;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rdo;段岭已到变声的时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鸭子,李渐鸿一本正经地学着段岭说话:&ldo;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rdo;段岭又怒又觉得好笑,拿李渐鸿没办法,李渐鸿便托着他的肋下,让他省点力,蔡闫下床来,李渐鸿便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