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桐一声不吭地听着里面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哭声,点了一根烟,耐心地等在门口。黄瑾琛抬头看了看客厅的吊灯,颇为无奈地说:&ldo;这家里真像个精神病人收容所。&rdo;曼曼的注意力从电视上转移下来,电视里在放一部老动画片,画面质量和动作都还不大流畅,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大眼睛让黄瑾琛看在眼里感觉有点不舒服,大概太过纯净的东西总会让人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曼曼问:&ldo;叔叔你也是精神病人么?&rdo;黄瑾琛想了想,说:&ldo;我觉得我不是。&rdo;&ldo;哦。&rdo;曼曼说,&ldo;我觉得我也不是。&rdo;&ldo;那你为什么不用嘴说话?&rdo;黄瑾琛问。曼曼想了想,非常深沉地告诉他:&ldo;存在即是有理。&rdo;黄瑾琛:&ldo;……&rdo;他终于确定这小鬼是什么书都看了。不知过了多久,何晓智才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从卫生间里出来,却发现寇桐背对着他坐在地上,脚底下放着一个小小的烟灰缸,里面有一些稀薄的烟蒂,听见声音,他抬起头来,轻声说:&ldo;平静点了?&rdo;何晓智倦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轻轻地点点头。寇桐就站起来,他突然张开双臂,搂住何晓智的肩膀,少年的个头正好到他的鼻子上,他用一只手轻轻地扣在何晓智的后脑勺上,将少年的脸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拥抱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抱住了他。他的怀抱里有股特别好闻的味道,仿佛是某种木头的清香,像是檀香,但是比檀香还要柔和清淡,深深地吸一口气,当中好像还带着某种甜味似的。何晓智闭上眼睛,他听见寇桐说:&ldo;会过去的。&rdo;能直击人心的,有时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温度,一种味道,或者是那一个仿佛在穷途末路的悬崖边缘等着拉自己一把的影子。何晓智毫无预兆地再次落下泪来,这次他没有大声嚷嚷,甚至连哽咽声都几不可闻,只有眼泪轻轻落下的时候,带出属于生命的暖意。黄瑾琛冷眼旁观,突然,他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下,曼曼一只手拎着她的娃娃,要求说:&ldo;抱抱。&rdo;黄瑾琛沉默。&ldo;我也要抱抱。&rdo;曼曼坚持。黄瑾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仿佛玩世不恭的笑容浅淡了下去,露出他仿佛刻在了骨头和灵魂上的那股根深蒂固的冷漠。&ldo;你可以排队去那边。&rdo;他对曼曼建议说,&ldo;救苦救难的寇医生会挨个把你们都抱过来。&rdo;&ldo;我不喜欢不以移动为目的的抱,特别是对人。&rdo;黄瑾琛说完,摸了摸曼曼的头,转身往卧室走去。种子曼曼委屈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小嘴憋了憋,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她不会用嘴说话,却会用嘴哭,听起来像是双重哭声叠加在一起,格外魔音穿耳。寇桐妈忙丢下铲子,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抱起曼曼,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小女孩却只是透过她的肩膀,望着双手抱在胸前,正站在卧室门口的黄瑾琛。男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站的位置就好像把他与所有人隔离开了一样。他毫不关心地看着曼曼,好像她不是一个正在被他惹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而是个跳来跳去的小麻雀似的。曼曼眼睛看着他,身体却往寇桐妈妈的怀里缩,她像一块小移动硬盘,能把所有看到过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储存起来,却唯独对别人的冷漠特别敏感。连姚硕都被惊动了,打开门,看着黄瑾琛皱皱眉:&ldo;你怎么跟个孩子一般见识?&rdo;黄瑾琛扫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关上门回到了屋里。曼曼看不见他,哭声就慢慢地低了下去,最后抽抽搭搭地止住了。一屋子大人,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全把她当成小宝贝一样,连何晓智都力所能及地挤出了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在曼曼软软的头发上按了一把。黄瑾琛从床底下摸出自己随身带的枪,随手拿起寇桐放在桌子上的眼镜盒里的眼镜布,心不在焉地擦了起来。木门中传来客厅里的声音,很多人在说话,非常热闹,大概是寇桐说了句什么笑话,那边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笑声‐‐寇医生总是非常容易地就能调动别人的情绪,往他想要的方向。这个刚刚还像精神病人疗养院的家里,仿佛刹那之间就变得温馨快乐起来。黄瑾琛的注意力忍不住被那声音吸引,就好像是圣诞节前夜站在冰天雪地里,趴在窗户上看着别人家里的壁炉和火鸡的小女孩。只可惜他不卖火柴,卖命。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个中秋节的晚上,他奉命猎杀一个人。那天他趴在高楼上,透过瞄准镜望着目标人物家里。那年中秋秋老虎很厉害,气温仍然很高,那家人开着窗户,全家人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桌子上摆着水果和月饼。家里有一个小男孩,也就是曼曼那样大,非要把每一块月饼都掰开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馅。他坐在他那马上要被爆头的父亲的腿上,还有一条只会绊脚的腊肠犬跑来跑去。那天其实没有月亮,是个阴天,然而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仍然很开心。黄瑾琛在顶楼上抽了三根烟,一直透过一个沾满了血的瞄准镜看着,就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偷窥者。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很想推开一扇门,走进一个人家里,里面有谁也好,只要给他留着一个位置、一个房间,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饭,对着电视里总也不剧终的新闻联播吐槽,因为晚上的连续剧和球赛大战一场,最后各自赌气回屋里上网看在线视频。夏天有冷气,冬天有暖气,每到节日的时候,会在一起搞一些简易但是有趣的纪念活动,为了应景,皱着眉吃那些明明不爱吃的东西,比如月饼,比如粽子,或者又粘又不好消化的汤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从那了草的美梦里清醒过来,耳机里就传来冰冷地下令他动手的命令。于是他只得抬起冰冷、却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枪,在小男孩从父亲的腿上跳下来、追着小狗跑出去、背对着他的一刹那,扣下了扳机,看也没看自己的成果,就合上了瞄准镜,转身离开。&ldo;……更妙的是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和叉,摇摇摆摆地在地板上走着,一直向这个穷苦的小女孩走来。&rdo;&ldo;这时候,火柴又灭了,她面前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rdo;从小到大,他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一堵又厚又冷的墙。很小的时候,当他被送到一个秘密的基地里训练的时候,这个偌大的国家里就没有一扇他可以推开的门了,每天都是冰冷的器械和严酷的训练,他变得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不像人。后来接到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开始在无止无休的猎杀生涯里变得无坚不摧,他活在一块瞄准镜后面,这使得他的世界从此无穷大,也无穷小。他触目所及之处,永远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楼顶,或者一个空荡荡的旧屋,一把枪,和别人的生活,别人的车水马龙。而现在,当他终于有了这么一扇门,推开以后听见那些曾经设想过的对话和喜悲,却发现那些再难以触动他了。他们在外面哭哭笑笑,他面前,依然只有一堵墙。在小女孩张开细瘦的双手,要求他一个拥抱的时候,黄瑾琛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愤怒了起来。柔弱的人没有资格活下去,即使她只是个小孩。你们有什么好委屈的,你们都有什么好委屈的?他想,这世界上不幸的人有那么多,每一秒,都有无数的人不能再听见下一秒的钟表声,你们抱着这样微不足道的痛苦,有什么理由那样歇斯底里地要求别人去给一个拥抱?二十分钟以后,寇桐推门进来了,他默无声息地在黄瑾琛对面搬了把椅子坐下。两个人谁也没理谁,寇桐在打量着黄瑾琛,黄瑾琛在擦着他的枪,过了不知多久,黄瑾琛才低着头问:&ldo;寇医生是不是突然之间觉得我很帅,对我产生兴趣了?&rdo;寇桐笑了一声,从兜里摸出一盒烟,叼起一根,另一根递给了黄瑾琛,凑过去替他点上。这两个货生活习惯都非常不好,比较共同的一点就是很没节操,并且烟瘾都很大。淡淡的烟草味顺着火苗传过来,寇桐的影子重叠在黄瑾琛的枪上,枪口好巧不巧地,就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却毫无顾忌地点着了黄瑾琛的烟,又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上。黄瑾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眯了眯眼:&ldo;寇医生,你身上为什么有股硝烟的味道?&rdo;寇桐说:&ldo;嗯?&rdo;黄瑾琛表情严肃下来,上下打量着寇桐,顿了片刻,才说:&ldo;你怎么称呼钟将军……叫他教官?&rdo;寇桐笑了笑,&ldo;啊&rdo;了一声,翘起二郎腿,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靠在椅子背上:&ldo;如果你注意到的话,在我们围剿乌托邦的那场战役中,钟将军暂时失去对基地的控制,那个时候,我的权限是最高的。&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