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张成岭觉着晕晕乎乎的,大概是那蝎子毒开始发作了,耳边像是打雷一样,轰隆隆作响,周围的声音都隔着一层纱似的,听得见,却有些不像真的。他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转过脸,就看见了两个男人。那手上端着小弩的男人一袭藏青的长袍,长袖、衣袂翩然,巴掌宽的腰带束在腰间,旁边别着一管白玉的箫。那样子即不像江湖人,也不像读书人,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卿。他一双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着微许似笑非笑的意思似的,然而仔细瞅瞅,那望向那最后一个毒蝎的目光,却微微泛着冷光。张成岭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可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他身侧还跟着另一个男人,一身黑衣,肩上蹲坐着一只小貂,有一张看起来冷冰冰的面孔。那毒蝎的死士像是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后离弦的箭一般扑向了拿着弓弩的人,张成岭只觉得一股说不出冷厉的风自他耳边划过,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毒蝎便成了一个死蝎子。方才还看着离着有一段距离的黑衣男人,竟眨眼间便到了他身边,弯下腰,捡起他流着血的手看了看,伸手点住他的几个穴道,随后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丸,说道:&ldo;咽下去,是蝎子毒。&rdo;张成岭顾不上别的,只费力地拉住他的衣角,道:&ldo;顾……湘……姐……求你救……&rdo;他费尽全力说出来的华音,到了嘴边就都变得模糊一片,难为旁边那穿着长袍的男人愣了一下,竟还听懂了,便柔声问道:&ldo;你是叫我们帮你去救人?在哪?&rdo;张成岭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来的方向,口中仍道:&ldo;顾……姐姐……你们救……她,救……救……&rdo;黑衣人抬头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只听那长袍的男人道:&ldo;还不快去。&rdo;黑衣人将肩膀上的小貂拎下来,丢到他怀里,道:&ldo;你小心,我立刻回来。&rdo;随后转身间仿佛就不见了。张成岭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简直望眼欲穿似的,那长袍的男人扶着他坐正,吩咐道:&ldo;闭眼,凝神,别胡思乱想,先保住你的小命再琢磨别的。&rdo;张成岭知道自己再忧心也没什么用,便依言闭上了眼睛,那小貂从男人怀里钻出来,拱成一团,在他身上东闻闻西嗅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极细的、衣服上的熏香的气味,张成岭就在这样的气味里,渐渐失去了意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张成岭身上那股子麻木的感觉已经随着蝎子毒一起褪下去了,他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一时间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听旁边少女叫道:&ldo;呀,你可醒了!&rdo;张成岭喜出望外地回过头去,见顾湘虽然形容狼狈了一些,但好歹还是全须全尾的,身上的伤口也处理好了,正坐在一个火堆旁边取暖。这时一只布满茧子的手伸过来,手指搭住张成岭的脉门,把了一会,才放开他,说道:&ldo;毒解了。&rdo;替他把脉的,正是那黑衣的男人,见张成岭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也不理会,只是点了点头,便笔杆条直地靠在一棵树下,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头刻成的一般。张成岭发现,顾湘看向这男人的目光里竟然满是敬畏,好像连那与生俱来的大呼小叫的说话方式都克制些了。便拙嘴笨舌地说道:&ldo;多谢……多谢两位大侠救命之恩&rdo;那黑衣人听见,只是极小幅度地点点头,口中道:&ldo;不必。&rdo;便不再看他,转头往另一个方向望去。张成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那白日里拿着弓弩的长袍男人正抱着一堆柴禾走过来,黑衣人才要站起来,顾湘便屁颠屁颠地抢先跑过去,将柴禾接过,口中道:&ldo;七爷您坐您坐,这些个事我做就行了,您干什么亲自劳动呢?本来我也是给人家做丫头的……&rdo;她口中的&ldo;七爷&rdo;闻言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任顾湘将柴禾接了过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边,那黑衣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十分小巧的暖手炉,驾轻就熟地塞进了他手里,又轻巧地将他衣袖上的一片枯叶摘下,不知是不是张成岭的错觉,他只觉这黑衣人好像刹那之间,就从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连眼神都温暖下来。这两人交谈不多,可举手投足间都隐约有种说不出的亲昵默契。七爷看着张成岭,问道:&ldo;你可好些了?&rdo;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极好听,张成岭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脸,低下头,默默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楼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也是极美的,可张成岭忽然觉得,比起这个人,那女人的脸简直像是画在纸片上的画皮一样,显得又做作又单薄。七爷又问道:&ldo;你姓什么?那些人……&rdo;还不待张成岭反应过来,那边往火堆里添柴禾的顾湘便噼里啪啦地接道:&ldo;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顾啦,我二人本是给主人家里做小活的,我当丫头他做小厮,谁知道主人家里遭了难,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非要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一并赶尽杀绝,真是缺了大德了,将来生孩子一定没屁眼,多亏二位……&rdo;黑衣男人抬头扫了她一眼,顾湘便说不下去了,只睁着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东瞟西看。她胡说八道,七爷也并没和她一般见识,仍是和颜悦色地接着道:&ldo;你们身上都有伤,本该带着你们去客栈,只是这小姑娘说城里有人追杀,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们两个可有别的去处没有?&rdo;他那话音轻轻柔柔的,不紧不慢,像是哄着两个很小的孩子似的,张成岭听着听着,忽然便委屈起来,他想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呢?他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绝了,眼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想抓他,他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飞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眼圈便红了,黯然不语。顾湘却想了想,道:&ldo;我家主人和这小子的师父本来是要和我们会合的,没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杀我们,这下慌不择路地跑出来,也不知他们找得到找不到我们……&rdo;张成岭想起了曹蔚宁,就自作聪明地补充道:&ldo;还有曹大哥,叫几个怪人抓走了。&rdo;顾湘立刻以眼刀抛之,警告张成岭这小白痴不要乱说话,谁知张成岭在那自顾自地又茫然又伤神,没能接收到,便听七爷追问道:&ldo;什么样的怪人?&rdo;张成岭老老实实地说道:&ldo;一个侏儒和一个巨人,还有一对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公公和老婆婆。&rdo;顾湘翻着白眼仰望星空,简直恨不得把张成岭重新揍晕过去。七爷对武林中人却似乎并不熟悉,只一愣,问道:&ldo;那是谁?&rdo;只听一边的黑衣男人说道:&ldo;地公封晓峰和高山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遇上桃红婆和柳绿公了。&rdo;他目光如电也似的射向张成岭,冷声道:&ldo;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自负身份,绝不会和毒蝎混在一起,做什么一路追杀你们?&rdo;张成岭被他目光一扫,简直觉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当时就噎住了。七爷却笑了起来,道:&ldo;小毒物,别吓唬小孩子。&rdo;那黑衣人闻言,便真的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会张成岭他们了。七爷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顾湘身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张成岭,忽然问道:&ldo;小孩,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姓周?&rdo;顾湘生怕张成岭再说出点什么来,忙快嘴快舌地抢道:&ldo;错啦,他师父不姓&lso;粥&rso;,姓&lso;汤&rso;,是个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rdo;谁知她那猪一样的战友张成岭皱着眉望过去,义正言辞地对她说道:&ldo;我师父才不是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你胡说!&rdo;顾湘十指蠢蠢欲动,想要掐死之而后快。七爷却摇着头笑出声来:&ldo;哪来的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算起来,你那周师父还是我过去的一个好朋友。&rdo;顾湘眼珠转了转,问道:&ldo;那你说,他师父叫什么,长什么样子?&rdo;七爷道:&ldo;他师父姓周,名子……&rdo;他忽然顿了顿,桃花眼眯起来,思量了片刻,心里想道,周子舒那人藏头露尾惯了,定然不会用本名,那会化个什么呢?一抬眼,见顾湘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心里好笑,想不到还真被这么个小姑娘问住了,然而忽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道:&ldo;叫做周絮,对不对?&lso;身似浮云,心如飞絮&rso;的絮,还有个兄弟叫做周云。长什么样子么……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他惯于易容,不过始终没什么长进,变来变去,也不过是个脸色青黄形容猥琐的汉子吧?&rdo;